後宮的暫時如意並沒有攔阻皇帝南巡的腳步。
事實上皇帝自覺入夏之後精神時好時壞,大多時候精力是旺盛的,但隨著天氣漸涼,人也越發疲憊,覺著整日裏枯坐大殿批閱折子頗無意思。
秋日時節,天氣晴朗時多。
八月過後,宮中各處添置了花房精心培育的玉翎管、紫龍臥雪、朱砂紅霜、清水荷花,禦花園人來人往也多了,夏日裏躲在深宮貪涼的嬪妃都著了或素或豔的秋裳,娉婷賞花。
皇帝在禦花園漫步遇見侍候自己多年的女人們,總不免感歎:想當年,宜妃多合自己心意,入宮侍奉時還是嬌嫩潑辣的小姑娘,如今也是百病漸生了。
夜裏,仍是榮尹氏侍寢,皇帝看著年輕女人隱忍嬌嫩的臉龐,有那麼一瞬間好像看到衛氏昔日立在宮牆下的身影。
隔日皇帝去了儲秀宮,並且第二日從儲秀宮直接去到乾清宮聽政。
這在後宮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但又不那麼平常。儲秀宮的良妃默默無聞多少年?便是母憑子貴借著兒子獨得帝王青眼的東風也沒能絆住皇帝的腳步,這麼說來,並非良妃做了什麼,而是皇帝念了舊情?
儲秀宮裏的宮人麵上都有喜色,良妃身邊貼身侍候的宮女卻聽見良妃輕聲自問:“皇上多少年沒想起我啦,怎麼如今卻來了?”
宮女安撫道:“主子又多心了,皇上惦記著娘娘,自然是好事。”
良妃看著一絲風也沒有的天空,慢慢說:“你不懂,皇上不會無緣無故想起一個人。”這句話卻沒再說下去,良妃又問:“八阿哥有多久沒入宮了?”
雖然胤禩早獲封了貝勒,但良妃卻在親近的宮人麵前一直固執地喚胤禩八阿哥,像是彌補有子不能認的那幾年。
那宮女垂眉委婉規勸:“娘娘且寬心,前幾日主子不是傳了太醫院的問話,說八貝勒無礙的,想必過些日子便能行走自如了。”
太醫院的脈案上,八貝勒昔年征戰時傷了膝蓋,如今腿疾複發,膝蓋有膿腫不消,已經告假兩月有餘。
良妃聽了,卻是越發惶惶不安,她急切道:“或者是太醫沒說實話,或者是皇上他不願意讓八阿哥好起來了,才想起了我。”
宮女白哥恰巧取了披風過來,聞言立即出言打斷:“主子,這裏風大,我扶您去內殿歇一歇。”
良妃微微一歎,道:“庫房裏怕是已經沒有人參了吧?”
白哥:“主子忘了,前兒已經都讓福晉給八爺帶回去了。”
良妃愣了一會兒,微微自嘲:“是我這個做額娘的無用,幫不上兒子。從小沒養過他幾天,好不容易看他出息了,卻連多親近些都做不到。”
白哥試探道:“娘娘這便是又在自苦了。”
良妃苦笑道:“是我魔怔了。罷了,這都是命,原不該多求的。”
四貝勒府裏,胤禛麵色沉凝一言不發。
在他跟前立著的是一直常駐胤禩府上的劉瑾:“腿疾當真這般嚴重?”
劉瑾已是汗流浹背:“雖說以往也有孕期婦人舊疾發作的例子,但大阿哥那回八爺除了虛弱,倒無旁的不妥,奴才也未想到這次複發如此猛烈。”
胤禛已是即急又怒,劈頭罵道:“這也不知,那也不曾想到,莫非我將老八的康健交於你,便是讓你練手研習的?”
劉瑾當即跪倒,口頭連稱奴才無能奴才該死。
胤禛忍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又能正常麵對奴才了,才開口道:“罷了,也是你年輕,這擔子是重得很,一個不留神,恐將你我肩膀都壓垮了去。豈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八的病,已經驚動了太醫院,你覺著能瞞多久?”
劉瑾滿頭大汗,自知事態嚴重,磕頭道:“隻是消腫化瘀的藥卻是與八爺現今的體質相衝的,隻能二擇其一,奴才近日同叔徹夜對方子,卻也不敢貿然下藥。”
胤禛一愣,也明白了個中難處。他上輩子求仙論道,也是怕死求長生,醫書沒看多少,但也時常傳召心腹太醫談論養生。
老八的身子早年還好,但他就是心思敏感又不肯低頭,上回沒收福怡之後他撐著沒過來討要,兩人互不開口已經一月有餘。
胤禛撐著額頭:“怎麼不早來報我?”
老八府裏的邸報他每日都看,可對著弟弟的自我折磨卻毫無辦法。老八最愛魔怔了一樣鑽牛角尖,同所有皇帝對著幹,聽說已經趕走了皇帝指派的太醫院院判。
這在皇帝的眼中看來是什麼樣性質的事情,胤禛想都不用想。
於是胤禛再也坐不住,也不繃麵子了,一麵命底下的嬤嬤將福怡抱過來,一麵對劉瑾道:“你這便回去,給八貝勒府投個帖子,就說我不放心,攜了大阿哥過府探望。”
劉瑾卻連忙攔著:“主子不可,八爺府外間不大幹淨。眼下已是臨近宵禁,此時出門恐惹人注意。”
胤禛關心則亂,怒道:“那大阿哥便不去,爺自去一趟,探視兄弟還能讓人說什麼不成?”
劉瑾苦笑道:“奴才隻恐主子明日責怪奴才今日不知勸阻,平白讓主子爺招了那位的眼。”
胤禛聞言默念一聲清心訣,才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說得也有道理。那便去安排,我經由偏門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