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浩渺,格局錯亂。妖與人相處一界,大抵上各不相犯,然有人族與妖族接壤之地,則是兵戈不斷,征伐連年。其間有一秦國疆土,位於青羅聖人轄境內,由於國土毗鄰妖族領地,為防止妖族入侵禍亂,秦王修築長城,派親子執劍鎮守長城,敢有來犯者,問劍、問道、獨不問因果緣由。

生於此界的妖與人略相似,亦有尊卑貴賤之分。在妖族所掌管的天下之中,亦有妖族聖人,統禦八方眾妖。妖天下如今的聖人,被天下眾妖尊稱為逍遙尊。

而今的人族,早已不同於古時那般,占據著這個世界。如今的他們,於完整陸地之上,僅存有五處領地,其餘疆土,皆為妖族所有。這五處領地分別為:宛丘,洛河,青羅,西洲,上邪。每一處領地皆有聖人看守陣法,替眾生修繕善惡法規。

在人族轄境範圍內,因為有上古聖人遺留陣法的緣故,所有妖族,在進入陣內皆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壓製,有異心的妖族,在轄境聖人的操縱下可能會被陣法壓製修為,甚至是被打回原形,而若是一些心善之妖,聖人若是不作要求,亦有可能與人族同食同居。

與青羅境相隔茫茫海洋的一角孤島,算是人間最角落裏的一座島嶼了。在這裏,存有人族第六處領地,也是人族於這世界上的最後一處領地。此地是由兩淮聖人看守的兩淮境,說是兩淮境,其實境內除了山脈之外,僅有一處小鎮,以及依托著小鎮輻射開的稀疏村落。

不過值得說道的是,這整個島嶼都隸屬人族,即便是無人居住的荒地,妖族棲息的深山大川,皆有人族靈陣暗藏地底,隻是若非當世聖人齊聚,僅憑兩淮聖人之力,恐怕還催動不了這麼龐大的靈陣。畢竟,人族早已不複當年榮光,他們也隻能依靠著古聖人留下的陣法,苟存於世。

小鎮名為臨溪,如其名一般,在小鎮的北方,有一條溪流,不知何人為這溪流取的名,小鎮上的人皆喚之為:流川。出身於臨溪鎮的一代代孩子在溪水邊長大,在鎮上開枝散葉,一個又一個家族接連出現,又一個接一個地淹沒在時間的洪流裏。

小鎮上不知何年何月裏,多了些外鄉人。這些外鄉人中有些人晨起入山,於累累雲霧之間吞吐霞光;有些人整日裏身形佝僂,據說但凡是深夜裏遇見他們,都會看到在他們的身上,纏著密密麻麻、數不清的鬼魂;有雷雨天,人們親眼看到一戶人家裏,有人影升在半空之中,招手間,將雷電收入掌心……

他們自稱是修行之人,負責鎮守小鎮的兩淮聖人沒有阻攔他們,他們在小鎮上安置府邸,招收弟子,教習仙法。人們曾偶然間聽聞這些人談論起,每一甲子,都會有天路自雲端垂落,技藝超群之人,登上天路,推開天門,便可躋身天界,永獲長生。

一年又一年過去,人們真的在他們的幫助下,見到了雲端垂落的階梯,自此修行之人越來越多,無數年輕人熬得發鬢斑白,隻為了去走一遭天路。

說來也怪,這世道裏,越是年老之人,修行起來越是簡單,走上天路的幾率也越大,而青年、少年,修行十分緩慢,多是觸碰不到天路,即便是有機會能夠踏上天路,也會沒走幾步,就自高空漂浮而起,然後跌下天路,泯為塵泥。

就好似這天路,在排擠這些年輕人一般。

盡管如此,依舊有源源不斷的少年、青年數著年歲,熬到年邁,等著天路落下。而小鎮上的這些外鄉人,也因此賺得盆滿缽滿。

直到那一年,一位出身小鎮但早早出門遊曆的少年回到了故鄉。也正是在那一年裏,小鎮上的這些外鄉人成為了曆史,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那些高門府院,變得寥無人煙。其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也無人知曉。

事發數月後,小鎮上的人們才敢提及這些事情,有人說,他當年曾看到那個少年跪在十裏長街外,遙對著一處荒落屋舍叩首;有人說,他在長輩留下的幼年畫像裏見過這個少年,一同在畫中的,還有位老先生;亦有人說,是這少年在一夜之間將那些修行之人盡數斬殺的,對於此,眾人隻是一提,便諱莫如深地轉移到其他話題上,不做停留。

而關於修行之事,伴隨著這些不知根底的外鄉人消失,似乎也在臨溪鎮,逐漸沒了下文。

直到數十年後,又有幾個年輕人攜著家眷到了臨溪鎮,他們在這裏安家落戶,在短短幾十年裏成了小鎮上有名有姓的三大家族。而關於修行的事情,也再一次被人們所提及。

姚氏,坐落在十裏街道。家主姚遠懷,其妻洛眠秋,兩人育有一兒一女。有意思的是,兒子隨母姓,名字也秀氣,喚作洛離;女兒比哥哥小八歲,今年已滿八歲,隨父姓,叫做姚言。即便是目不識丁的商販,也知道謠言不是什麼好寓意的名字。所以私下裏,人們也多笑話這戶奇怪人家。

姬氏,位於清蟄街道。家主姬平,氣質陰柔,相貌俊美。早年間妻子在世時,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羨煞旁人。或是天妒良緣,其妻顏彩兒在產下一名男嬰不久後便離世了。自那以後,就少有人再見到姬平笑過。其子名為姬曜,據說是顏彩兒臨終時替他改的名字。在姬曜兩歲那年,桃花盛開的季節,姬平在府裏的雙生桃樹下拾得一名女嬰,問遍府上眾人,無人知其從何處而來,姬平愛其相貌略似妻子,便留作養女,喚作玖兒。

薑氏,地處懸廊街道。家主薑無涯,身材臃腫,心思活絡,傳言小鎮上任何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有流言稱薑府裏藏著一支影子軍,隻是並無人證實傳言真假。其女薑月盈,與洛離同歲,也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隻是薑月盈患有異疾,病發時整個人如被抽去筋骨,動彈不得。薑無涯請遍神醫,也未能根治女兒的病,隻得盡量減少薑樂盈的外出,更是重金酬請隱居在九影山的老神醫每日到府替她看診。

半年前,也就是今年春,洛離年滿十六。依著父親姚遠懷的叮囑,小子收拾行囊,孤身一人去了上邪境。臨行前姚遠懷曾說:如果他們肯相認,皆大歡喜,他們不認你,回來便是了。

鎮上這三大家族,皆非常人。隻是礙於各自苦衷,不得不背井離鄉。姚、姬、薑三姓,本就在人族十四大姓之列。人間完整的修煉方法,孤本秘籍之類的,也大多藏於這十四家中。剩下來一小部分,流傳於各大頂尖門派。至於普通百姓,幾乎沒有任何機會接觸到這些東西。多是生也渾噩,死也渾噩。

在臨溪鎮的東麵,從兩淮山往小鎮方向走不遠的地方,是小鎮的邊界,在那裏坐落著一方木製牌樓,牌樓的正中上方赫然可見三個鎏金大字:臨溪鎮。兩側對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文筆磅礴,寓意深遠。

能文能武能古今,數十人千變萬化;可家可國可天下,兩三步青羅西洲。

沿著牌樓處的青石路一直往東走,便是兩淮山。與之毗鄰的,是九影山。

如今時令屬秋,楓葉已紅。

天地間秋風呼嘯。

在兩淮山山頂,數頭已開靈智的野獸對著夕陽吐納精氣,淬煉筋骨。這幾頭小妖,大多是在妖天下混不下去,被貶黜於此。毗鄰人族之地,受到人族陣法壓製,修行是難上加難,也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化形。

天色漸晚,兩位背著行囊的少年行至山腰,停下腳步揉了揉酸脹的小腿後,又繼續低頭趕路。

天幕上點綴著些許星辰,橙紅色的夕陽消失在了地平線處。月亮躲在雲層裏,世界昏暗朦朧。

雲層之上,遙遠的天外天,有星辰碎裂。

其中一位少年抬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周,笑意一點點地爬上他的嘴角。他是青羅聖人境內大秦國的皇子,亦是駐守長城的將士,趙安寧。

風帶著陰冷的氣息,自古老的樹林間吹過。趙安寧整了整背上的包裹。隨著他手掌翻轉,一簇小火苗在指掌之間升騰,照亮少年四周。獨屬於帝王家的五行之術,他熟稔地很。

秋風有種厚重的感覺,像將死之人在不甘心地喘著粗氣。一道道影子在林葉之間快速穿梭。原本沉寂的山間喧鬧了起來,嘰嘰喳喳的聲音在兩位少年四周回蕩。

另一位少年這才後知後覺一般反應過來,有妖族在接近他們。他正是遠遊歸來的洛離,途經青羅境時,不知身邊這位如何得知自己的行程,非要同行。

趙安寧說,有高人指點,讓自己到兩淮來找尋破除人族與妖族隔閡的方法。不過洛離卻不大相信,若兩淮真有這種方法,他又何必小心翼翼地入山走川。隻是趙安寧似乎認定了,任由洛離如何說,他都鐵了心要來兩淮走一遭。不僅如此,他更是差遣麾下心腹——餘蔭、餘生姐弟二人了結手中事務後便趕來兩淮與自己相會。

枯葉簌簌落下,不知起於何處的風在兩人身邊徘徊不去。兩人往前一步,風便往前一步,將他們困在其中。趙安寧手中的火苗越發搖曳,像開至終點的花即將枯萎。

呼!風聲起落間,少年手中的火苗已然熄滅。林間一片漆黑。野獸、飛禽在黑暗中放肆地叫吼,一場狂歡盛宴,在漆黑一片中拉開幕。

山野間彌散開濃重的血腥味,多少憑著嗅覺趕來的肉食動物趕到場,卻又不敢再進一步。出於野獸的本能,它們垂涎此地的血腥氣味,但是場中的殺伐氣息讓它們卻步。

趙安寧的身形在黑暗中顯露出來,他通體散發著幽淡的光澤,整個人如同玉俑。草地、枝頭、灌木叢中,到處都是碎血塊。草叢呈暗紅色,樹梢上掛著半截滴血的猴尾,灌木叢上陳放著五顆野獸頭顱。分別是:狼、猴子、蝙蝠以及兩隻麅子。

“聖人腳下都如此猖獗,你們是吃人長的?這麼囂張!”少年罵罵咧咧地說道。他拍了拍身上蠶絲玉縷衣,衣物光華斂去。“像你們這種道行不高、膽子不小的小妖,是怎麼活到今天的?要是在長城畔,可早死得不能再死了!那躲在樹後麵的,趕緊過來磕頭認錯,興許我還能放了你!”

“你做夢!”離少年不遠的一顆老樹後麵,一隻憨傻的小鬆鼠左瞧瞧右瞧瞧,沒瞧見其他樹後有身影,壯著膽子回答道。也就隻有這隻小鬆鼠,從頭到尾一直都在,沒有出手,沒有觀戰,隻是在樹後麵躲著。而其他趕到的野獸,在看到灌木叢上擺放著的幾顆頭顱以後,紛紛克製著自身欲望四散逃開了。

趙安寧又是搖頭,又是歎氣,“既然非要自尋死路,可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哦。”語罷,一盞琉璃燈從他身後的行囊中飄出。刹那間,琉璃燈火迎風而漲。

跟在趙安寧身後的洛離像是見慣了這種場麵,他皺著眉頭,不知道答應讓趙安寧與自己同行究竟是好是壞!這一路走來,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即便自己沒修行,也看出了些許端倪。這些靈智不高的妖獸,多是被趙安寧身上故意泄露的氣息所吸引來的。

“快走吧!我們已經進了兩淮境了。再過不久,應該就能看到小鎮了,再遲些,鎮上的客棧就該打烊了。”洛離盡量不去看滿地汙濁的血液,出聲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