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大梁京師順天府。
這一晚,端王府中懸燈結彩,大紅喜字貼遍了每一扇窗欞,堂上賓朋滿座,堂下奉酒奉菜的家仆往來如織,觥籌交錯間,喜慶熱鬧之意,洋洋灑灑溢滿了整座端王府。
今夜端王爺的新婚夜,娶的乃是京中普普通通一戶白丁之家的女兒,黎氏念慈。
隻是原本一樁被傳為佳話的喜事,卻在新人入洞房後沒多久,突然生了變。
幾名嬤嬤尖利的驚叫聲宛若刀劍的鋒刃擦過,於刺耳的聲響裏,劃開了端王府上方的漆黑夜空。那聲聲尖叫仿佛劃漏了天,落下幾滴水來,落進端王府後院這隻燒滾了的油鍋裏,登時炸開了鍋——
王爺薨了。
端王爺院中,西廂房裏燈火通明,幾名嬤嬤與大丫鬟正在廂房裏守著新婦。一會兒簾子打起,進來一位身著紫紅色大襟小襖的婦人來。
那婦人上前便先抹了兩把淚,緩了片刻,方才打著哽咽的嗓子,喚了一聲:“娘娘……”
坐在正中的黎念慈抬起頭來,麵上猶是驚懼未定,一雙杏眼已然通紅。她隔著淚霧望向眼前年近半百的婦人,片刻後認出了這是王府裏的後院主事,林嬤嬤。
先前阿慈於家中待嫁時,曾因她領著府中婢女送喜服等等,故而見過一回。這會子見著了主事嬤嬤,阿慈隻一怔,繼而訥訥問了一聲:“外頭如何了?”
“前頭搭了兩隻棚子,臨時改作了靈堂,胡管家領著幾名家丁,已將王爺的屍身抬往靈堂上去安置了。”林嬤嬤低頭答著,兩眼又漸漸泛起紅來,惹得阿慈還懸著殘淚的眼眶,“啪嗒”“啪嗒”也跟著落下來幾滴豆大的淚珠。
一時間,屋子裏的仆婦丫鬟,皆垂頭掩麵,啜泣之聲不絕。
良久,阿慈方才拭了拭淚眼,勉力穩住身上的顫意,問道:“那外頭的客人可都安置妥當?房中現下又是誰在料理?”
林嬤嬤道:“胡管家已吩咐了幾個靠得住的,將幾位打緊些的客人親自送回去了,餘下的也一一打過了招呼,送出府了。現下正房裏亂糟糟的一團,胡管家已命人封了門,待明日三法司的人來了,取過了證再行整理,還請娘娘先在此處避一避。”
阿慈頂上戴著九翟冠,身上還穿著織金雲鳳紋作雲肩的紅色大衫,聽到這般安排,九翟冠上一對金鳳銜的長珠結晃了晃,亦隨她點了點頭。
屋子裏的哭聲抽噎聲仍是斷續不休,阿慈就坐在一片哀聲裏,默默飲泣。
這本當是她的新婚夜。
半個時辰以前,她還坐在北麵的那間正房裏,身下是黃花梨木雕的新床,以大紅的霧綃做了帷幔,掩著繞床三側幾塊透雕的“麒麟送子”圖,若隱若現。她與端王爺捧著喜娘奉上的合巹酒,微微仰麵,一並飲下。
隻是王爺與她一道飲下了合巹酒,卻再未與她一道放下酒杯。
阿慈感到手中的威鳳雙聯合巹杯沉了沉,下一瞬,卻見到王爺已是抓著心口,倒在了地上。合巹杯落地,王爺也同杯上那隻金雕的威鳳一般,從雲端墜落——兩眼發直,四肢逆冷,就死在了阿慈的腳邊。
阿慈被嚇壞了,連同滿屋的喜娘、嬤嬤、丫鬟們通通都被嚇壞了。
是幾名嬤嬤率先回過神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了房門去喊人,而後不過片刻,整座端王府裏便亂作了一鍋粥。
阿慈正是在一團混亂之中,被幾個懂事的大丫鬟攙去的西廂房。
暮秋的夜已漸漸有了凜冬的寒意,廂房中生了炭火,可阿慈坐在暖爐前,卻也隻覺手腳發涼,再多的炭火也烤不暖的涼。
她沒成想,自己小心翼翼重活了一次,到頭來竟要麵對的卻是夫君的亡故。
——阿慈是死過一回的人。
上一世也是在這一晚的新婚夜,就在正北的那間新房當中,阿慈死了。
那一日所經曆過的一切同今次大抵無二。她嫁的是當今陛下胞弟,二王爺端王高賜,一切遵循親王成婚的繁複禮製,是以她在喜娘的督導下忙了一日,連水也未用一口。恰逢拜完堂後宮中來了賞,二王爺往前院接賞去了,便將阿慈留在了房中。
那一晚,阿慈因口燥難耐,便趁著房中無人,偷偷倒了小桌子上擺的一壺水來喝。可不想杯水入腹,她卻漸而感到自己喘不過氣來。
仿若她在岸上溺了水,阿慈拚命呼救,卻覺自己的呼吸如同一隻被人斬斷了線的紙鳶,飄飄遠遠,再也接續不上了。
她喘不過氣、出不來聲,人還沒有掙紮著走到房門口,就已同王爺一般,兩手抓著心口,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阿慈死了,還未見到夫君的麵,便稀裏糊塗地死在了新婚當夜。而她再睜開眼,竟發覺自己又回到了今天早上。
前世自己的死亡,讓阿慈疑心那杯水有問題。如若能重活得再早一日,她尚可以有別的選擇,可偏偏一切隻是回到了六個時辰以前。宮裏和王府裏來的嬤嬤丫鬟們寸步不離地服侍著她,教她毫無別的法子可使。是故她唯有小心翼翼,想等到如上一世那般,房中無人時再去處置那一壺水。
可不知為何,這一世卻與上一世有了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