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薨,王世子備嗣位。
這封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的奏表沒有經過諸葛亮的手,直接擺在阿鬥麵前,與之一起送來的,還有新任蜀王請求率軍增援前線的奏表。
阿鬥的眼神閃了閃,先帝若是真的率軍增援,有龐統法正在,自然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但,若說他能老老實實打敗獫狁然後退回蜀中?阿鬥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相信的。先帝先帝,曾經做過皇帝的人,沒有經過幾場戰爭,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你指望他能安安生生為人臣子?
“既然蜀王有意相助,那禪自然沒有不成全的道理。”阿鬥提起筆,在第二份文書上寫下殷紅的“可”字,然後,捧起前一份文書,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禪有點不舒服,今日,請各位大人恕禪不敬,先行告辭。”
“殿下?”甘霖拉住阿鬥的手腕,皺眉,直覺告訴他,他外甥今天不正常,“蜀王此舉,未知圖謀,殿下為何這麼急急忙忙就答應了,您該先和各位相公商量一下才是。”
“有什麼好商量的,他想去讓他去就是了,否則天下人又要怎麼看孤?一份奏章冠冕堂皇,孤難道還能攔著蜀王為國盡忠不成?”阿鬥察覺到自己有些過於激動,垂眸順順氣,目光落在甘霖的手背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覆上那雙青筋畢露的手,“還是說,二舅你覺得,咱們若是不答應,那一紙空文,能攔得住這位蜀王?”
阿鬥的手上也漸漸用上了力氣,甘霖吃痛,皺緊眉頭,抬眸,即使依舊微笑著,太子的眸子仿佛一汪古井,死水沉寂,看不到絲毫情緒,而,這不是自己記憶裏溫和親切卻也動不動喜歡使壞的太子,絕對不是!
“殿下,臣以為,獫狁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殿下不如命薑維分兵回守長安,若是蜀王當真心懷不軌,至少朝廷也不能全無準備……”甘霖的長篇大論才開了個頭就被阿鬥打斷,“我說過不用了的吧,二舅,這東宮,到底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讓薑維分兵?那朝廷成了什麼?看不得有人盡忠報國,還要暗搓搓防著人家?
“殿下……”甘霖遇見阿鬥也有幾年了,別說發火,他連阿鬥板起臉來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更遑論如今阿鬥這一幅憤怒形於顏色的神情。東宮屬官更是沒人敢說話,阿鬥歎息一聲,伸手揉揉太陽穴,神色漸漸緩和下來,“禪今天不太舒服,頭疼欲裂,不便奉陪,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各位前輩海涵,告辭。”語畢,拂袖而去。
郭攸之和董允對視一眼,連忙追了上去。然而,出了麗正殿,阿鬥也衝著那兩個人微微搖了搖頭,“你們也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主公……”董允還有話要說,郭攸之微微擺了擺手,扯住董允的手臂,“主公珍重,臣等告退。”
“去吧,”阿鬥沒有回頭,“還有,跟所有知道這事的人都說一聲,蜀王的事情,先別告訴先生。”
“是。”郭攸之扯著欲言又止的董允撤了下來,出了內宮的範圍,走到僻靜之處,董允也忍不住了,甩開郭攸之的手,“蜀王的事情哪能這麼草率就決定了?倘若當真是先帝,那主公自然應該前去拜見,倘若不是,那斷然沒如此放縱他的道理……”
“休昭,”郭攸之歎息一聲,“主公和陛下不一樣,你也看出來了吧。”
“是。”董允靠在牆邊,笑著搖搖頭,“陛下是沒那個心思跟你我開玩笑的,可,主公調侃你都成了吃飯喝水一樣的事情,可惜,他隻願意調侃你。”在他的記憶裏,除了極少數的時候之外,陛下臉上永遠都帶著微笑,可,那樣的微笑,永遠到不了眼底。兩人那麼多年的交情了,他自然知道,自家陛下從未輕鬆過,剛開始,是擔憂,從擔憂丞相到後來擔憂國家,再然後,他親眼看著陛下眼中的擔憂變成痛苦,最後,是今生旁人告訴他的,在他死後的三年之後,聽到歸降的夏侯霸講完曹魏形勢的時候,陛下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而瘋狂之後,薑維大敗的消息傳回來的那一天,終於,隻剩下絕望。
“可就在剛才,主公變成了陛下,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那樣的主公了,久到我都快忘了陛下還會有那樣的時候。”郭攸之歎息一聲,“如果真的是先帝回來了,休昭,這裏沒有外人,能不能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
“我甫一入仕就是太子舍人,你說呢?”董允拍拍郭攸之的肩,“先帝的確哪裏都好,可,我的主君不是他。”從來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