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僉國都奉城西北角,一座不起眼的三進小院,標準的坐北朝南,在初秋朝陽的照耀下顯得古樸渾厚,題著“禹鄉侯府”四個字的匾額新色尚未完全褪盡,似在晨光中訴說著院子主人的故事。
大僉國的十三皇子公孫寧衷就住在這座小院之中,而院子原來的主人是他的舅舅,原禦史中丞厲賀黎。三年前,厲賀黎死於“竊賊入室”,寧衷奉父皇,也就是後世廟號宣宗皇帝的公孫皓之命,為舅舅守孝一年,一年期滿,剛回皇宮,寧衷便一病不起。玄鑒司起卜,得卦解“易地而居、遠離禁宮,方可避劫”,寧衷便又搬出皇宮,住到了厲賀黎的府上。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寧衷總是一早起來先在院子裏練劍,即使寒冬臘月,也不曾有一日荒廢。這日也一樣,雖是初秋,暑氣未消,寧衷早已經大汗淋漓。
母妃在幾日前就從宮中傳出消息,說父皇已經下定決心,要對越廓用兵了,而此次掛名出征的,正是他公孫寧衷。
皇子掛名出征是大僉高宗皇帝留下的遺訓。大僉開國四帝,征戰八十年才打下這個江山,高宗皇帝怕後人忘了戰場的樣子,在安樂窩裏丟掉了祖宗基業,所以留下遺訓:皇子十二歲以後,要在軍中鍛煉,若逢亂世,便要領兵出征,打勝大仗方算成人;若生逢治世,便要在軍中服役滿三年才有資格繼承皇位或分封為王。
祖訓不可違,隻是帝傳九世,到了宣宗皇帝成武年間,早就變味了:皇帝看重的皇子一般都會在十二歲以後,掛名出征;皇帝不看重的皇子,則會在玄鑒司掌管的禁軍下麵當一段時間的差,應付了事。
寧衷本來該是屬於後者,甚至說,連後者都比不上。而這一切,從他出生便差不多已經注定了。
高祖開國,在鳳菱山被四麵包圍,上極巡狩大將軍厲蓉率五子奮力抗敵,殺出重圍,雖救得高祖一命,厲蓉及五子卻全部戰死,厲氏一門隻剩厲蓉的幼女厲小雲及長孫厲牧。高祖感念厲氏忠心,封厲蓉為比肩王、由厲牧承襲爵位,並將從前朝宮殿中繳獲的“雲閣十二寶”全部賜予厲牧;同時封厲小雲為太子妃,榮寵一時。至世宗皇帝即位,厲牧玄孫厲誠官至晏國司提政史兼領右丞相,權傾朝野。世宗皇帝怕厲誠有不臣之心,防患於未然,以謀反罪,先下手誅殺了厲誠,並將厲氏滿門流放雍州。世宗皇帝在位十四年,始終對冤殺厲誠心懷愧疚,駕崩前赦免厲氏罪名,召回為官。但厲氏族人彼時隻餘厲誠的兒子厲蕭和一個早已走失不知所蹤的小女兒厲蘋,厲氏至此衰落。
厲蕭回京時已經年屆四十,卻未能婚配,彼時取楊氏小女為妻,楊氏終於在三年後為他誕下獨子,厲蕭喜出望外,為兒子取名厲平劫,厲平劫年少聰穎,敏而好學,十四歲登科取第,朝野人人稱讚,隻道厲氏至此中興。不想厲平劫二十出頭便因病一命嗚呼,留下一子一女,兒子名為厲賀黎,女兒則是寧衷的母親厲賀巧。
成武十年,厲蕭七十歲,官至誇國司副提政史,剛剛完成巡視北境的任務回京,便上書告老還鄉。宣宗準許其告老,賜其爵禹鄉侯,並命禮部為厲蕭籌劃七十壽誕後,方準許其還鄉。壽宴當日,宣宗年少,一時貪杯,醉後誤入繡房,臨幸厲蕭孫女厲賀巧,這才有了厲賀巧應召入宮一事。
而寧衷的舅舅厲賀黎為官清正,又任職禦史台,上諫君王,下笞百官,滿朝文武給得罪了一個遍。厲賀巧未經選秀,隻因皇帝“臨幸”便進入後宮,不得寵之外還更加為人所輕視,厲氏一門成了朝堂上、後宮中最不受歡迎的人。他們在大僉國處境十分尷尬:先祖功業,使皇室不得不厚待他們,那莫須有的謀反罪名又像一座大山,壓在他們身上,讓他們難以喘息,現實的處境更讓他們舉步維艱。
寧衷也被連帶著不受皇帝重視了。別的皇子都是十二、三歲便到軍中鍛煉,寧衷則像被遺忘了一樣,宣宗皇帝想不起、禮部也沒人願意幫忙提醒一句,生生被耽誤到了十七歲。
而今,終於等到了父皇的這個決定,這件事讓母妃激動到整宿睡不著,可對於寧衷來說,這件事卻讓他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按理,他該是激動和開心的,然而他連自己也驚詫於自己的內心竟然對此一如死水。是啊,他無意於皇位,也不可能接近皇位,甚至連拜將封王都從沒有想過,掛名出征有什麼意義呢?
寧衷心裏想著這些,不覺手中的劍舞得越來越快,汗珠也一粒接一粒從他的兩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