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凇州大陸的東南盡頭,水涵空,山照市,有海如墨玉,名曰“荀海”。荀海盡頭,煙濤微茫,超然世外,有島名“招搖”。島上青泥飛湍,巉岩絕壁,神獸出沒,若非修為絕頂者,寸步難行。招搖島中,隱居凇州大陸最神秘的傳說,烏羽族。
雖名中帶有“族”字,但其實更像一個組織。
殺手組織。
提供最神秘、高超、冷酷、戰無不勝的殺手。當然,對雇傭者,也有著最堅固的信用。
“烏羽一刀,不見明朝”。
想要雇傭一個烏羽殺手,除非富比王侯,否則不啻於癡人說夢。
想要雇傭烏羽殺手中最高明的“天玄者”,縱使凇王朝的天子,也不能抱萬全把握。
然而,天玄者的訓練方式,比他們最終帶向世間的血腥,更加殘酷和悲愴。
從進入烏羽族,成為天玄者的備選者的第一天起,那些人得到的命令便是——“隻能活一個”。
無數場煉試,從亡靈界到浮生界,到最後的永世界,指令永遠是——“隻能活一個”。
勝者生,敗者進熔爐,也即“血爐”。
烏羽族修煉的術法玄妙而詭異,又以天玄術為最。修煉到高深的階段,通常借助玉霄靈泉的力量。而玉霄靈泉,需以活人祭熔爐,維持其靈氣流轉。
煉試中的敗者,本身賦有修為,是絕佳的祭品人選。
所以,天玄者本身就是死亡的代名詞。一個天玄者腳下,踏著的是數不清的同伴的白骨。
天順十二年。
招搖島,“血爐”之外的山巔。
黑衣少年盯著迷霧山穀最深處,灰褐枯木環繞中,那殷紅的火焰。
火焰躍動中,山川樹木仿佛跟著顫抖成絮狀。
那裏,又有一批“祭品”將被送入。
黑衣少年不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亦不記得眼見過多少人被送入血爐,變成玉霄靈泉的活人祭品。
就在昨日,他打敗最後一個對手,成為天玄者。
尊榮背後,埋葬的卻是另一種絕望。
那個被打敗的對手,是個女孩子。
絕妙的女孩子,仿佛花精誤落凡塵。
天玄者沒有名字,隻以序號標注。女孩子本是十四號,卻被他喚做“雲溪”。他們相互贈予對方名字,就如相互贈予對方情義一樣。
最殘酷的荒漠中,也能開出美麗的花。
此刻,黑衣少年默念——“雲溪……”
山風掠過,青霧呼嘯盤旋,火焰騰躍得更加劇烈,顫抖出瘋狂的節律。
黑衣少年的瞳孔急劇緊縮,俊美的麵容微微抽搐,終於,手指一扣,清輝從袖中泄出,已執劍在手,向著高崖之下的茫茫水雲中躍去。
黑衣少年清楚,懸崖之下,曆經“陰陽九環陣”的十二道關卡,就是血爐的機關。順利關閉機關,雲溪就能得救。
倒不是說,關閉機關,尊主就沒有處死雲溪的方法。
而是說,關閉機關,他就成了罪大惡極者,非死不可。
他死,雲溪就能活。
每一局的訓練,都必須活一人,這也是烏羽族的規矩。
黑衣少年禦風疾衝,髒腑仿佛被掏空,身體裏隻餘盤旋氛氳的雪花。
嗬,陰陽九環陣的陣法圖,他還是昨晚從雲溪房中找到的。
半個時辰,頂多半個時辰,他就能破陣。
然後,迎來自己的死期。
他死,雲溪就能活。
驀地,肩頭仿佛被人一拍。緊接著,一縷清風注入身體,卻如一場倏忽而至的霜凍,瞬間凝固了經脈。
一切發生的太快,黑衣少年甚至還沒來得及恐懼。
身體變成斷線的風箏,無可挽回地下墜。
少年殘存的意識,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嗬,被尊主發現了。
自己還沒入陣,就被尊主發現了。
枉自己九死一生,變成天玄者。識人的本事,仍舊不及尊主之萬一!
這下真是死定了!
……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的眼簾急劇一顫,天光落入,驀地睜眼。
環顧四周,古樸的居室,正是自己的居處。
自己沒有死?
穿透,靜靜佇立著高大峻挺的身影,黑色鬥篷覆蓋,風貌掩麵,隻見得線條冷峻的下頜。
少年怔怔地喚道:“尊主?”
驀地,意識到什麼,“呼”地跳下床,竟不顧規矩,撲上去抓住尊主的手,急切地問:“雲溪怎樣了?雲溪,雲溪怎樣了?她,她,她死了嗎?”
尊主靜默不語。
片刻,少年突然悟出什麼,又哭又笑地搖頭:“嗬嗬,沒有!你不能處死她!我擅闖陰陽九環陣,已然犯了死罪!我非死不可!所以她必須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