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大夏永平二年,江北。

一場大雪從十月十七開始飄起,直落了兩個日夜還不肯停歇,將整個泰興城都覆蓋在一片白茫茫之下,仿佛已把人世間肮髒汙齪都滌蕩了個幹淨。

天上的雲層壓得極低,透不出絲毫的星光來,夜色本應該是濃黑的,偏又被地上皚皚的白雪映成了灰茫茫的白。街道上一片寂靜,隻能聞得雪片簌簌落下的聲音,給這寒夜平添了一分清冷。

就在這樣的雪夜裏,城南一座宅院深處卻突然失了火。那火從屋中燒起,妖嬈的火苗從窗欞中鑽了出來,順勢繞上了屋簷,再被風一帶,火勢頓時大了起來,燒得木質的房梁劈啪作響。

即便是在深夜,這樣的大火也早該驚醒了人,可奇怪的是四下裏卻一直沒有響起人們呼喊救火的聲音。

黑衣少年一步步地從後院往前院慢慢走著,不時地揮起手中的長刀,將攔在麵前的侍衛一一砍倒。背後衝天的火光照在他的身上,將他帶血的麵容映得越發猙獰。

少年身前用布帶綁著一個小小的嬰兒繈褓,身後卻還背負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那女子年紀極輕,頭無力地耷在少年的肩上,眉目輪廓頗為深刻,麵色卻如紙一般蒼白,嘴角上還帶著黑色的血跡,映著火光,觸目驚心。

女子隻有氣無力地低聲喃喃道:“放下我,從後街走。走!帶著何嘉琪走!”

少年卻是不理會她的話語,隻抿了抿唇角,更用力地握緊了手中那把帶血的長刀。

女子的聲音越發的無力,到後麵已是開始斷斷續續,“走……求你,放下我,何嘉琪……就是我的……命,養大她……”

“不!”少年的聲音暗沉嘶啞,卻有著不容撼動的堅定,“我一定要帶你走,他既是從大門裏將你抬進來的,我就能帶你從大門光明正大地出去。”

女子聽了,似是想要笑,可嘴角隻彎到一半便沒了力氣,隻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原來,她也是被人用了八抬大轎從那大門裏抬進來的啊,可為何卻會落得了這樣的下場?身上的痛楚已是沒了,連四周的萬物也離她漸漸遠去,唯有往事一幕幕撲麵而來……

她攢了全部的氣力,將嘴湊到了他的耳旁,卻隻能吐出三個字來,“我好後——”

聲音戛然而止,終沒能說出那個“悔”來。

溫熱猶在,那細微的氣息卻是全然沒了。少年身子一僵,隻覺得心也似隨著那氣息消散了一般,整個胸膛中都空蕩蕩的了。

還痛嗎?分明是還痛著的,卻不知這痛能落在何處,心都沒了,還怎麼心痛?

麵前像是有著殺不完的人,總也看不到那城守府的大門,可他此刻卻絲毫不覺得害怕,隻存著一個念頭,他要帶她走,要帶她從大門光明正大的出去!哪怕那是地獄之門,他也要殺光了這些攔路的惡鬼,將她帶了出去!

江北的春天總比江南來得遲許多,直到了三月初,太行山中大小的溪水才漸漸豐沛起來。一抹嫩綠先從山澗的石縫間透出,悄悄地,不動聲色地往兩側的山坡蔓延上去,不過幾日時光,竟暈染了整個山穀。放目看去,滿眼深深淺淺的綠。

葉小七倚在一塊巨大的山石後,百無聊賴地用刀尖輕輕地挑著地上剛冒芽的嫩草,小聲問身旁的何嘉琪:“小四爺,探到的消息準嗎?確定他們會走這條道?”

何嘉琪嘴裏叼著一個草尖,沒有應聲,隻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穀口,慢慢地點了點頭。

葉小七是個定不住的性子,好容易憋了一會,又忍不住小聲叨咕:“何嘉琪,不是我說,你真不該來攬這票買賣。我可是聽說有官兵暗中護著呢,估摸著是來頭不小。這肥不肥的還不知道,倒是夠硬的,偏又趕上穆爺不在,就咱們這些人,可別再崩掉了牙。”

何嘉琪心裏本就有些犯虛,聽他這樣說更是煩躁,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問:“你那張嘴能不能歇一會兒?”

葉小七這才呐呐地停了嘴,轉眼卻看到藏在不遠處的何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身子,伸長著脖子往下扒望。葉小七心裏那點不痛快便找到了出處,抬了手臂用刀指點著何二,壓低著嗓門罵道:“看你娘的看啊?一會叫人瞧出了破綻,老子弄死你。”

何二一向懦弱,被葉小七罵一通,嚇得趕緊縮回了身子,消失在山石之後。

葉小七這裏卻還不肯罷休,嘴裏正罵罵咧咧的,旁邊的何嘉琪卻是突然低聲喝道:“別出聲,來了!”

葉小七忙閉了嘴,轉頭看向山穀那頭。就見有兩個輕騎從穀口馳入,拍馬在穀內轉了一圈,然後留了一騎在那邊出口處,另外一騎又沿著原路跑了回去。

過了一會,雖還不見人影,卻已是能隱隱聽到咕嚕嚕的車輪聲,夾雜著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那聲音在山穀之中回蕩,漸漸變大,越發的清晰起來。又過得片刻,便能看到一隊人馬護著幾輛馬車,不急不忙地進得穀來。

最當頭的是個騎著胭脂馬的青年男子,由幾名身姿矯健的騎士簇擁著,沿著溪邊蜿蜒的山道緩韁而行。幾輛馬車都被夾在了隊伍中間,最後才是那些裝滿了貨物的大車。

葉小七眼睛毒,仔細地看了片刻,悄悄地湊到何嘉琪身邊,壓低聲音說道:“你看那些騎馬的,穿著雖然各不相同,可馬鞍、馬鐙這些東西卻都是一樣的,分明是軍中製式的。這麼看來,還真是官兵護送,咱們下不下手?”

他正在何嘉琪耳邊低聲嘀咕著,穀底的那個青年卻是突然勒停了馬,抬頭往何嘉琪的藏身處看了過來。

何嘉琪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扯著葉小七伏低了身子,同時心中暗暗詫異,這人怎會如此警覺?隔著這麼遠,難不成他還能聽見自己這裏的聲響不成?她略一思量,偷偷地向身後比了一個暗號,示意大夥都先按兵不動。

葉小七張了嘴還要說話,卻遭了何嘉琪一記橫眼,嚇得趕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何嘉琪從鼻腔裏低低地冷哼了一聲,借著山石隱藏著自己身形,悄無聲息地往五六丈外的另一隱蔽處摸了過去。那一處的草木長得更茂盛一些,將何嘉琪原就有些瘦弱的身子遮了一個嚴實。她扒開麵前剛泛出綠的雜草,再次定睛往穀中瞧了去,見那青年雖然仍抬著頭四處打量著,視線卻沒有再落在她的藏身處。

何嘉琪不由鬆了口氣。

穀底的山道上,有侍衛策馬貼近了青年身側,恭敬地問道:“世子爺,可有什麼不妥之處?”

青年聞言隻淡淡地笑了笑,視線仍放在山穀兩側的崖坡上,卻是答非所問地說道:“太行山中風光果然與江南全然不同,山不柔水不媚,卻獨有自己的一份肆意灑脫。”

正說著,有人從後麵拍馬趕上前來,傳話道:“世子爺,表小姐問怎地突然停下來了,可是有什麼事?”

青年回身看去,果見隊伍中間的那輛馬車上探出一個小丫鬟來,猶自往這邊扒望著。他笑了笑,策馬調轉了頭,往那馬車處過去了。

小丫鬟正撩著車簾子翹頭往前麵看著,見青年竟然策馬回轉,口中低低地“哎呀”了一聲,一下子縮回了車內,忙不迭地叫道:“小姐!小姐!世子爺往這邊來了!”

說話間,青年已是到了車前,假作沒有察覺車廂內的動靜,隻笑著問道:“又坐不住了?”

話音剛落,車廂側壁處的簾子被人從內撩了起來,露出個眉清目秀的少女來,滿臉討好地看著青年,央求道:“好表哥,你再讓我出去透透氣吧,坐了這多半日的車,悶都要悶死了。”

青年不為所動,微笑著搖了搖頭,拒絕道:“此處地形險要,又是山匪出沒之地,要早些過去才好安心。待出了這個山穀,你再出來吧。”

少女聞言立時垮下臉來,不滿地嘟囔道:“表哥盡誑我,自從入了這飛龍陘,一個山穀接著一個山穀,不是入山穀就是出山穀!人都說百裏飛龍陘風光旖旎,可憐我白白走了一遭,竟然是坐了一道的車!”

少女邊說邊窺著青年的臉色,見青年麵上一直掛著微笑,像是很專注地聽著自己的話,便又換了語氣,撒嬌道:“表哥,你就叫我出去騎會兒馬吧。免得到了冀州被嫻兒嘲笑,她去泰興的時候還專門向我提過飛龍陘的景色呢,說那次可是騎馬過得飛龍陘。”

青年嘴角帶著淺笑,心平氣和地說道:“那次有薛將軍帶了一千兵士相隨,情形自是與我們不同。”

少女聽了再無話說,賭氣一般地摔下了車簾子。青年瞧她如此,頗為無奈的笑了笑,策馬往隊伍前端行去。陡坡上,何嘉琪早已是等得有些不耐,偏葉小七又追過來問她怎麼辦。何嘉琪看了看那些馬上的護衛,又看了看後麵那幾輛滿載的大車,略一猶豫之後,心中的貪念終還是壓下了那一絲膽怯。

“準備動手吧。”何嘉琪輕聲說道,順手扯下了一片細長的草葉,輕輕地抿在了唇間。一串婉轉的鳥鳴聲從她的唇間溢出,就像是山間的鳥雀突然被山穀中的人馬驚動,清脆響亮的叫聲倏地從山間響起,打著彎地竄向雲霄。

很快,別處的鳥雀也跟著叫了起來,一串串的鳥鳴聲此起彼伏,相互呼應般在山穀中回蕩。

山道上行走的人們大都被這突然響起的鳥鳴聲搞得有些意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尋找這聲音的來源地。緊跟在青年身側的那個護衛卻是麵色一變,“世子爺,情形不對。”

青年的手扶上了身側的劍柄,麵容卻是十分鎮定,隻冷靜吩咐道:“帶著人將表小姐的車護好。”

那護衛正應聲欲走,卻忽聽得前麵傳來轟隆隆的一聲巨響,就見山道前方十幾丈處,一棵巨木攜著山石碎塊從陡坡上滾下,眨眼之間就將山道堵了個嚴實。

山道上的人馬尚未在這場突然襲來的變故中回過神來,何嘉琪已從藏身處猛地站起身來,手中緊緊地握著鋼刀,大聲叫道:“此山是我栽,此樹是我開,要打此處過,留下買路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