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天了。一陣混濁的大風吹過,寂寞如昏黃的沙塵一般彌漫,記憶的花瓣從心頭凋零,又一片片隨風飄遠。
寂寥荒僻的山野上生長了千年的樹木在狂風中憤怒地戟張肢體,發出尖銳的呼嘯,葉片在飛旋,鴉雀在鼓噪,黃綠色的雜草在瘋狂地扭擺軀體。
這裏不見繁華,遠離人煙,原是一片荒蕪多年的墳場,日近黃昏,可分明有一個人影躺倒在一塊褚紅色的堅硬山岩上,身體盡量舒展擺成一個誇張的大字。他正用牙齒咬下軟木塞,將葫蘆裏剩下的最後一點兒清水灌進嘴裏。
清涼的澗水滋潤幹涸的嘴唇與喉嚨,刁小四情不自禁舒暢地長吐了口氣,搖了搖空空如也的葫蘆,喃喃自語道:“死老頭,咋就不能整點雲鶴樓的丹青老窖呢?!”
他沒精打采地坐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堆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玩意兒來,今天到手的就這麼點了——幾塊玉器、四尊銀杯、七八顆金瓜子、兩枚戒指一金一銅,還有些雜七雜八看上去不起眼的小東西,或者勉強可以換幾兩銀子。總之,一天的大好光陰基本算是白費了。
在他的周圍,一座座黃土堆砌的墳頭在半人多高的枯黃雜草叢裏若隱若現。經過刁小四一整天勤奮不懈地挖掘,將近一半的墳頭都被開膛破肚。那些埋在土裏已經腐朽的棺木暴露在天邊最後一縷殷紅色的夕陽下,仿佛是在表層塗上了一層血樣的紅。
殘陽滴血,亂墳崗上;孑然一人,草木皆兵。
隻要是人,隻要是正常人,身上多少都會生出些雞皮疙瘩之類的不良反應物,但刁小四沒有,甚至,他連一點”寒”的毛感覺都沒有。
不是無所畏,而是無所謂。從四歲那年起,他就開始露宿墳場,這樣做的好處據死老頭講有很多,不過最讓刁小四覺得扯著蛋的那條是:從地獄到天國,這裏僅隻一步之遙。
死老頭,刁小四的爺爺,有神一樣的作息規律,如神龍般見首不見尾,也有如神一樣的作業規矩,不挖尋常墓。
據他說,自古以來前人占坑後人挖墳,反正挖誰的墳都一樣是挖,找個油水多點的下手不也是順應自然,合乎天意?就像那些揚名立萬過,高貴顯赫過,寵過人或者被人寵過的……,這些個達官貴人風光下葬的同時,也留給後人不盡的夢想和瞎想。
事半功倍,這是刁小四的四字箴言妙語。盡管曆經無數次的空手而歸後,他深深地明白,事業不是每次都可以成功,寶貝也不是每次都可以到手。
這回,被刁小四盯上的是一群前朝太監。誰叫他們在江州府縣誌和前朝存檔中都若有若無地記那麼一筆呢?刁小四花了半個月的時間,終於找到了這夥兒死太監的墓葬位置。誰曉得人算不如天算,這次發掘對刁小四來說不但沒有意外的驚喜,反而發現了一個惱火的事實,原來太監大部分都是敗家子。
刁小四很想將這夥敗家子太監從棺材裏揪出來好生問問:他們把民脂民膏都花哪兒去了,為什麼不好好帶在身邊等爺來取?
這時候天色徹底暗下來了,風裏多了幾絲徹骨的寒意,四周的景物在朦朧的月色裏變得影影綽綽,淒迷而慘淡。
“到底還要不要再挖下去?”刁小四心頭犯了嘀咕,目光恨恨地環顧那幾十座在風中搖曳生姿的墳頭。
按照死老頭提供的消息,這群太監當年逃離皇宮的時候帶了不少奇珍異寶,哪怕他們覺得混世中好日子無多,隻能過一天算一天、活一天賺一天,一路上吃喝嫖賭撒,到最後手頭上怎麼也該留點壓箱底的寶貝才對。
雖然死老頭十句話裏通常有九句半是忽悠人的,但刁小四一直在試圖安慰自己:這回一定是真的。
隻有片刻的躊躇,刁小四抄起鍬鏟錘釺跳下山岩,咬牙切齒地走到距離最近的一座墳前。
這一片都是荒山野墳,也沒人給立碑,因此不管躺在下麵的那位樂不樂意,事實上都成了孤魂野鬼。
在刁小四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中,自打拜師那天起,就明白了同樣是挖土,可結果完全不同。一種是看土上麵能長出些啥,另一種卻要看土下麵埋著些啥。往上拚的是力氣,往下憑的卻是運氣。
他先繞著墳頭轉了一圈又一圈,用手裏的家夥這裏戳戳那裏敲敲,嘴裏還不停地念念有詞。
雖說每次挖墳開棺的過程和感受都一樣,很累很吃灰,但一想到大把大把的珍珠瑪瑙珊瑚翡翠在棺材裏擠著堆著等待自己,刁小四頓時生出了層層疊疊的勇氣與力量,連帶從黃土裏漸漸顯露出來的棺材板都變得耀眼生花無比可愛。
待到扒去棺材上的砂土,拔出楔入棺中的銅釘,刁小四用鐵釺慢慢撬開棺蓋,一股陳年腐朽的氣味撲鼻而來。
刁小四屏牢呼吸退開兩步定睛觀瞧,頭皮不禁一陣發麻。
棺材裏竟然躺著一個衣衫鮮亮完好,麵容栩栩如生的白發老太監。雖然死去多年,但看上去竟似活人一般。
類似的情況刁小四從前不是沒有碰到過,他也曾聽死老頭說過,有些世外高僧圓寂之後屍體不會腐朽,若用烈火焚化還能煉出舍利子來。直至今日揚州府的大明寺裏還供奉著一尊高僧遺蛻,終日香火不斷被信男信女們視若神明。
但這個老太監顯然不是什麼得道成佛的神明,似乎更帶著一點妖氣。刁小四警惕的目光順著老太監的身軀緩緩往下打量,當看到對方胸前雙手裏合抱著的一隻晶瑩剔透的翠色玉盤時,他的雙眼亮了。
這成色,這工藝,這質地,拿到黑市上閉著眼睛怎麼也能賣上千兩銀子。
很快,成功感帶來心中滿滿的喜悅感。那句老話果然不錯,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他從袖口裏掏出一張符印,“啪”地反手貼在老太監的臉上。
這符印的正反兩麵俱都畫滿了歪歪曲曲猶如蝌蚪般的龍章鳳文,正中央是一個用碧海朱砂寫成的“鎮”字,正是刁家祖傳“阿南陀鎮印”,專以鎮壓封印遊蕩在世間的一切妖邪鬼怪。
而後刁小四又抓了一小簇金粉,均勻細致地繞著太監的屍身撒過一圈,這才放心大膽地蹲下身子道:“老兄,你在下麵有閻王做東,吃喝不愁還抱著個空盤子幹啥?不如借給我用,換幾個酒錢也分你一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