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安北大都護府卻已微露春意。連翹嫩黃,望春玉立,早櫻含苞,柳芽吐綠,端的是一幅春風得意圖。是日正值新晉大都護赫連嘉的升遷謝宴,深宅大院門前車水馬龍,前來道賀的達官貴人、同僚部屬絡繹不絕。但見赫連嘉身著蒲牢紋墨綠錦衣,披著狐白裘,玉冠輝赫,雜珮玲瓏,正闊步於堂間,與眾賓客談笑風生。數十個武官模樣的男子並立於庭中道旁刺槐樹下,垂首低眉,緘口不言。過了片刻,管家自堂間退出,見諸武官靜立如初,微微一笑道:“貴客都已入席,諸位將軍也快些請吧。”為首的男子白麵長髯,貌甚英俊,聞言便徑直往堂前西階走去。管家忙喚道:“陸將軍——”陸勳擰眉回首,見那管家疾趨進前,俯首低聲道:“陸將軍,請走東階。”陸勳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快步從東階入堂。其餘人也緊隨其後,在室中東北隅的席間坐了下來。
筵席豐盛,宴樂鏘鳴,赫連嘉聽了一陣,不由興起,撫節長歌,響遏行雲。諸人齊聲讚好,赫連嘉愈發意興遄飛,且飲且歌,量吞江海。陸勳嘴含一抹輕笑,捏著一杯已涼透的冷茶靜靜地看著。他身旁的一個粗放壯漢見狀,湊近道:“陸將軍心裏又不爽快了吧?”陸勳聞聲轉過臉,正色道:“曹副尉,今日是什麼日子?何人敢在此日不爽快!”壯漢咧嘴笑道:“嗬!哥哥還跟弟弟我做什麼官樣文章!”他壓低聲音道,“不就是升個官麼,瞧他那眼睛找不到鼻子的勁兒!若不是沾了他爹襄侯的光,他能一路直升,躍過你當上大都護嗎?我就是看不慣他狐假虎威的樣兒!”陸勳麵色一緊,叮囑道:“輕點聲。”旁邊一個黝黑青年傾過身子道:“曹大哥話說的直了,可句句在理。將軍才幹不遜於大都護,隻是大都護家世顯赫、妻族昌旺,祖蔭之下,自是平步青雲。想他甫一入軍,身無寸功便封了個正六品的校尉。不過三年,已升至從一品的大都護了。對外稱是戰功彪炳,但這些個戰功,難道沒有將軍、沒有我們的份嗎!不過因我們多是貧苦出身,比不得他名門望族罷了。”陸勳聽罷,低聲歎道:“想我陸某門衰祚薄,這正四品的忠武將軍也是當得窩囊憋屈,倒是連累諸位弟弟跟著我吃虧受苦。”壯漢咬牙道:“哥哥既然憋屈,索性——”伸手在桌下比了個落刀姿勢。陸勳雙眉一擰,捉住他的手道:“茲事體大,豈可戲言!”
黝黑青年道:“將軍聽說沒?前幾日河北兵變,原節度使田熙被副將蔣延所殺、取而代之,朝廷囿於藩鎮割據、邊境烽煙,內憂外患下索性承認了蔣延繼任節度使,詔書這幾日便要送達。曹大哥的提議,將軍不妨認真考慮。我等寒門將領,與其在大都護的手下仕途渺茫,不如跟著將軍,搏個一飛衝天!”陸勳冷笑道:“田熙為人暴戾殘苛,那蔣延跟隨田熙多年,根基深厚,人望所歸,一舉起事自是馬到功成。”他放下茶杯,夾了一口菜細細嚼著,邊嚼邊道,“可席上這位,祖宗是積了大功的。封號世襲罔替,家傳劍法據說更是深不可測。他在朝中人脈深厚,在軍中一呼百應,何況還有他妻族國公爺的幫襯,我們造他的反,就算事成,朝廷也放不過我們呐。”壯漢恨道:“我原以為你是個膽大的,豈料看走了眼,竟是個鼠輩慫包!”陸勳瞥了他一眼:“我們現在直接造反是送死,但時機來時,成事何難!”黝黑青年貼得更近了些,問道:“將軍這是有了主意?”陸勳笑道:“你我三人既是兄弟,不說外話,你們先幫我在軍中布好同道中人,其他的事我自會安排。待他夫人臨盆之日,便是我等成事之時!”黝黑青年喜道:“赫連夫人懷胎已足月,據說不出十日便要生產。將軍放心,所托之事,曹大哥和我必當盡心盡力!”壯漢哈哈笑道:“如此,我們歃酒為盟,追隨將軍,絕無二心!”三人互視而笑,傾杯而盡,自是趁著樂音嘹亮竊竊私語,流連至夜深方席散而去。
七日後,正值三月三,大都護府上下忙成一團,原是赫連夫人早起後陣痛發作,臨盆在即。這赫連夫人端木玥,小字紅月,是祁國公端木家的長女,祖述聖學,玉雪柔婉,從小錦衣玉食,出閣後也是仆婢成群,從未吃過一星半點的苦頭。因是頭一胎,起先痛得慘叫哭號,三個時辰過後直痛得牙關打顫,頭昏眼花,連號的氣力也快無了。赫連嘉急得汗流浹背,卻也無計可施。好在即將瓜熟蒂落,穩婆請閑雜人等回避避免驚擾產婦,留著幾個伺候的婢女燒水、鋪紙、侍奉湯藥。赫連嘉剛出臥房,便聽家仆在室外通報,說是忠武將軍陸勳有要事求見。赫連嘉走到堂間坐定,便見陸勳滿頭大汗地跑上前來,一頭跪倒,口中大呼:“大都護救命!”赫連嘉皺眉道:“夫人正在生產,切勿驚聲喧嘩!什麼事如此惶急,細細道來。”陸勳愣了一下,笑道:“恭喜大都護!”見赫連嘉不耐煩地抬了抬手,他忙膝行兩步,正色道,“大都護,請即刻派人拿下曹二黑與元雷!此二人在軍中已聯絡多人,欲趁夫人生產之時,對大都護行不軌之事!”
赫連嘉拿起一旁的茶水啜了幾口,冷哼一聲:“匹夫意欲何為?”陸勳道:“他二人不知從何處聽聞了河北節度使更替一事,起了歹念,加之朝廷現今政局動蕩、內憂外患夾雜,竟欲效仿之。昨夜元雷來到我府上,將二人歹計全盤托出,欲拉卑職下水,卑職深受大都護重恩,如何敢負?卻又怕當麵斥責打草驚蛇,隻得先敷衍他回去。今早便趕著來稟告,請大都護當機立斷,切莫為奸人所害!”赫連嘉捏起茶碗蓋,細細地刮著茶沫,頭也不抬地問道:“這麼緊急的事,昨夜你倒忍得住不來?”陸勳麵一紅,忙道:“是卑職考慮不周!因彼時夜深,恐擾了大都護安眠,又怕驚了夫人安胎,更怕那元賊暗中派人監視、防不勝防,是故昨夜便沒來稟告。”赫連嘉“哦”了一聲,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先起來吧,地上這麼硬冷。”他見陸勳起身,便放下茶碗,上下審視著陸勳,笑了一下道,“建業,我倒有一件事忘了問你。幾日前的筵席上,不知是不是我酒飲得多了些,隱約看見你與那元雷、曹二黑幾人竊竊私語。雖沒聽見說了些什麼,他們不忿不肅的神色倒看得頗為真切。你說呢?”陸勳聞言,麵露愧色,雙膝重重地往地上一砸,大聲道:“請大都護恕罪!”赫連嘉低吼了聲:“小聲回話!”陸勳連連點著頭道:“卑職失禮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麵紅耳赤道,“那日大都護宴請,貴客賓朋著實甚多,我等位卑,在庭中立著的時日長了些,又位列末席,確實心生不快。至席間飲了幾杯酒,元雷等人瞧了出來,便挑起了話頭。卑職一時失言,口出不遜,與他們數落了好些大都護的不是,便讓元雷等人誤以為卑職對大都護齟齬懷惡,這才有了昨晚的一幕。卑職目無尊長、引狼入室,著實該死!”說著連連叩拜,觸地有聲。
赫連嘉點了點頭,緩緩道:“你是軍中老人,我入軍時候比你晚得多,官階原先也比你低上好幾級。如今越過了你,你有些不快也是人之常情。”陸勳俯身低呼:“卑職知錯!”他跪了一陣,見赫連嘉仍毫無反應,急道,“大都護責罰卑職不急於這一時,倒是眼下如何拿下包藏禍心之人、衛護夫人平安產子最是要緊!”赫連嘉見他急得麵紅耳赤、青筋暴出,不免動容,伸手扶他起身道:“建業赤心坦蕩,我知道了。那日謝宴上,見你等情狀,我便早有防範。隻等事發,便要拿人。”他頓了頓,又道,“他們既然把你當成了自己人,自是由你帶兵拿人、出其不意更為妥當。”陸勳麵露難色道:“可卑職並不知道哪些人是他們布下的——”赫連嘉打斷他道:“我布的人恐著了行跡,你拿我的令牌自去點兵拿人。”他望著陸勳,沉聲道,“睜大眼,看準人,點你認定的人。務必一舉拿下,我在此靜候佳音。”陸勳跪拜道:“卑職定不負大都護所托!”當下接了令牌退去。來到營中,他所點將領,大多是自己心腹,又加了些不知所以然的兵將避人耳目,曹、元二人不知自己已被出賣,毫無防範,一幹同夥迅速被就地斬殺。赫連嘉聽了回報,見陸勳雷厲風行,心下安定,便專心陪夫人生產,又命親兵前往軍中處理後續事宜。
兩個時辰後,隻聽正室傳來一聲嘹亮的嬰孩啼哭,赫連嘉心下大喜,正欲推門一看,忽聽背後一陣兵戎槍戟聲。他轉身一看,隻見陸勳帶著數百士兵,列隊而入,來人個個眼紅氣粗,刀槍劍戟上血跡斑斑,顯是剛經過一場激戰。赫連嘉心中一凜,仍麵不改色叱道:“夫人生產,爾等披甲佩刀而入,是何用意!”陸勳上前一步應道:“大都護親兵前去剿滅逆賊餘黨,見人便砍,逢將必殺,我等將士不願徒做刀下冤鬼,隻得反抗。大都護就算疑心仍有異黨餘孽,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一律處死,我等不服!”赫連嘉雙目圓睜,已知遇人不察、中了奸計,但心下掛念妻兒安危,便對眾人道:“你等退下,建業上前答話。”陸勳走到赫連嘉身前,赫連嘉冷哼一聲:“陸勳,你等這一刻很久了吧。說吧,你想怎樣?做我這個大都護嗎?”陸勳壓低聲道:“大都護愛妻護子心切,想必不願驚擾夫人。卑職出身寒門、武功低微,即便做了大都護,也難保不為人所害。聽聞大都護家傳武學深厚,傳有劍譜一本,若大都護願割愛贈予卑職,卑職感激不盡,自當代大都護好好照顧夫人、撫育大公子。”赫連嘉示意他進前道:“待你練成了裂帛劍法,武功自是更為精進,替我照顧起夫人、公子起來更為得心應手,對麼?”陸勳聽他出言譏諷,挑眉道:“大都護如今已是案板上的一塊肉,還有討價還價的資格麼?”赫連嘉不住點頭道:“所言極是。隻是我有一點不明,你練的明明是掌法,要拿我這劍法去孝敬何人呐?”陸勳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隻瞪圓了雙眼低喝道:“大都護莫逼人太甚!”赫連嘉橫眉冷對道:“豎子奸計,出賣朋友同僚,殺我親兵,離間我與眾將士,奸詐如你,如何能信!我若如你所願,夫人與孩兒自是羊入虎口、不得善終!”叱完向正室朗聲道,“赫連一脈,自此斷絕!生雖同室,死恐異穴,可憐我未得見孩兒一麵,夫人珍重,修治來世再來尋卿!”言罷,揮掌向陸勳麵部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