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移形換影4(1 / 3)

1居雲

赤霄山居雲峰高千丈,峰頂片片白雲翔集如帶,雲中高塔隱現。

居雲塔不知為何人所造,青磚青瓦,猶如參天之樹,有長生攀天之意。

居雲峰乃赤霄第一高峰,居雲塔乃赤霄第一高塔,也是戚國第一高塔,比禦天皇城裏的淩煙閣和淩雲閣還高出一尺。

依戚國律法,皇城之外的樓閣一律低於淩煙閣和淩雲閣,與兩閣持平或是高出一點均屬僭越。

居雲塔為一人居所,絕世出塵的雲笈天師。

世人皆知,世上先有雲笈天師後有戚國,再後才有戚國皇帝,雲笈天師在戚國之前,若無雲笈天師便無戚國和戚國皇帝。雲笈天師的居所比皇帝的居所高出一尺、一百尺,無論是戚國的百姓還是皇帝,都認為理所當然。

傳說居雲塔每十年便長高一尺,有朝一日可以直通九天。

有雲笈天師在居雲塔中坐鎮,戚國便會國泰民安。太平盛世,人口便會如烈火燎原般繁衍。當大地上的人族多到無立錐之地時,居雲塔剛好長到第一重天的邊界。人族便可以在雲笈天師的帶領下,通過居雲塔直登天界,共享長生。

雲笈天師是一千八百年前率領人族擊敗神族的三聖之一,也是唯一存世的聖賢。炎皇與毗陀羅天先後入魔,先後被雲笈天師驅逐,生死不明。

雲笈天師也是人族中唯一一位壽命突破百年之限的人。雲笈天師之外的人族,壽命最長的是戚國的第二個皇帝,神武帝宗尹,活了九十九歲。

關於人族的壽命,有傳說人命不過百年,如曇花不過夜,這是神族在創造人族時在人族身上放了一個閥門,百年之限一到,這個閥門便會關閉,生命便會迅速枯竭。也有傳說認為人族本可與神族一樣長生不死,三次焚天之後,大地之上的氣息為焚天之火毒化,人族在毒氣中生活,最長隻有百年壽命。無論哪一種傳說,都認為隻有居雲塔長成天梯可以突破人族壽命的百年之限,居於日月之境,便有日月之壽。因此,戚國的百姓不僅沒有覺得居雲塔高度僭越,反覺得它還不夠高。

雲笈天師的長生之道與神族不同。神族生命,長青如鬆柏;雲笈天師的長生之秘卻在轉生。雲笈天師每百年轉生一次,在轉生前十八年便要閉關,好將自己的神魂完全轉入轉生容器之中。正因如此,轉生之後的雲笈天師並非呱呱墜地的嬰孩,而是弱冠少年。

不過,這一切隻是傳說而已。

居雲峰頂是數百丈高的巨石,四壁生滿綠苔,陡直如斧劈,光滑又似水磨過的卵石一般。赤霄劍士的禦劍飛行之能有千尺之限,高出千尺之人絕無僅有。因此,除了雲笈天師本人,幾乎沒有人到過居雲峰上的居雲塔,塔中情形和雲笈天師的長生之道一樣,都是秘密。

神光三十八年,正是雲笈天師轉世閉關的第十八年。

趙定方一身白衣,腰懸佩劍,左手按在劍柄上,站在鼎湖畔,仰望雲中高塔,眉頭解鎖,目光如電,似要用目光把雲霧撕開,到裏麵一探究竟。

鼎湖之中波光如麟,不時有龍魚躍出。湖邊到處是白衣負劍的少女,將手中的肉幹拋進池水,隨著龍魚妖嬈的身形從水中躍出,水邊時時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趙定方對這些笑聲置若罔聞。

趙定方依許空炎所授潛行之術,三日內連探醒心閣、藏鋒閣和紫極大殿,知曉赤霄山不少秘密,趙定方對斬鐵之術的掌握愈發熟練,似乎達到了許空炎所說的心定如鐵之境。

不過,在赤霄山上潛行窺探也給趙定方添了許多疑問。尤其是那個追蹤自己的人,究竟是誰,所為何事,使趙定方覺得如芒在背。

洗心亭一別,許空炎便憑空消失了,留給趙定方滿腹疑問。趙定方覺得自己便山頂的青色高塔,被雲霧纏繞,無法看清。

“趙師兄!”

一個少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趙定方覺得這個聲音非常熟悉,轉過頭去,正看到一身紫衣的趙紫煙站在不遠處,有些羞怯地看著自己。一個紅衣少女正在趙紫煙背後推她,正是姬紅葉。

趙定方走進二人,施禮道:“趙姑娘有何事?”

趙紫煙低頭不語,手上捏著一個白色信封。

姬紅葉在一旁道:“哎呀,你看他憨憨傻傻的樣子還能吃人不成,怕什麼?有什麼話快說呀。”

趙紫煙頭更低了,抬手把信封遞到趙定方手裏,在趙定方接過信封的瞬間抬頭飛快地看了趙定方一眼,眼睛彎彎,正在微笑。隻是趙定方從未見過哪個人微笑時臉可以這麼紅:晚霞雖然絢爛,卻不及這一笑嬌媚;秋楓雖有風韻,卻不及這一笑靈動;雨中海棠似可比擬,可惜雨花多凋零,太哀怨,不似這一笑甜美。

在趙定方經過的二十八年並這個世界中幾個月的時光中,這般美妙的笑容尚不曾見,一時竟然看呆了。

旁邊的姬紅葉曲起手指在信封上彈了一下,道:“師兄,這封信對紫煙好重要的,你一定要好好看。還有,你記得給姓秦的捎句話,今晚三更道昊天台下等我,不然永遠都不要見我。”

說罷兩人相視一笑,拉著手走了。

趙定方想起趙紫煙緋紅的笑臉,半是歡喜,半是心痛。

這是趙定方第二次聽見趙紫煙的聲音。

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是在贏見深的醒心閣。

眼前的趙紫煙聲音低而細,吐字輕緩如霧濕梨花,隻有羞怯一種情緒;醒心閣中的趙紫煙聲音婉媚清脆,似嗔似怨,但絕不似一個十幾歲的少女。

這個身中蠱毒的丞相之女和她背上那幅龍蛇刺青一樣,妖異、迷人、危險。

女子忸怩作態,二十八歲的趙定方見過不少。但凡是皆有因由,尤其是忸怩作態的女子,雖不見得有大智慧,但心性機巧靈變,人前一顰一笑皆有所指,不會無的放矢。

趙定方實在想不通趙紫煙為何在自己麵前故作羞怯之態,更加猜不出信封中所藏何物。

趙定方心痛之處,並不在趙紫煙在自己麵前忸怩作態,而是她在贏見深麵前的嗔怨之態令他想起了慕容菱。

那日聽明玉公主與慕容菱在洗心亭中的密談,趙定方知道慕容菱的心上人是皇帝愛將,官居二品的大員。依趙定方的推算,這鐵衣將軍即便沒有五六十歲,四十歲總是有的。慕容菱不過十六七歲,居然喜歡大自己兩倍的男人,實在令人心痛。

另一個世界中,古代文士名流須發斑白時身邊多是豆蔻年華的紅顏知己,不過彼世男尊女卑,“一樹梨花壓海棠”是常事,不足為奇。

趙定方初到此世時發現這裏不但有白雲仙鶴,更有女子騎馬習劍不讓須眉,頗有新世之風,認為此世當與另一個世界的古代有所不同。想不到慕容菱、趙紫煙兩個妙齡少女都青睞年齡數倍於自己的男人,而這兩個男人無一不是手握權力之人,令人不敢相信這兩個男人俘獲芳心與權力一點關係也沒有。

此時趙定方心中,慕容菱和趙紫煙便如同另一個世界古代詩人筆下那些美麗女子一樣,在男人的權柄之下婉轉承歡,可愛又可憐。

“趙師兄好福氣!”

秦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拍拍趙定方的肩膀道:“居然被右相之女垂青。”

趙定方笑道:“她不過是送封信給我,你哪隻眼睛看到她垂青我了?”

秦重臉上微紅,嘿嘿笑道:“小弟在一旁觀察很久了,趙姑娘看你的眼光與那個…..”

趙定方接口道:“與那個紅葉姑娘看你時一樣是不是?”

秦重幹笑兩聲,臉上更紅。

趙定方笑著拍拍秦重的肩膀道:“你在這裏躲了多久了?為何不現身?紅葉姑娘對你一片深情,你居然避而不見,這可不是君子所為。”

秦重搓搓手道:“師兄有所不知。紅葉她,性如烈火……”

趙定方哈哈笑道:“你在禦仙山學的不正是駕馭烈火之術麼,區區一個女子,有何可怕?”

秦重猛搖頭道:“此火非彼火,小弟與此火一竅不通,經常被她燙到。”

趙定方看這個實際比自己小十幾歲的朋友心中感慨,當年自己在校園中麵對心儀的女生時也是如此。那時自己隻是個學生,家勢平平,天賦一般。家勢平平、天賦一般的學生何其多,芸芸相聚,猶如沙灘,當他遇到那個女孩,她看他的目光並非沙灘上的一粒沙,而一個耀眼的貝殼。那時的自己也如秦重這般臉紅心跳,不知所措。可惜當時少不經事,以為命運如同潮汐,總會送來令人心動的相遇,就如同每次潮水都會帶來貝殼。年歲漸長,方知有些人有些事可遇而不可求,命運確實總在安排不同的人相遇,如同潮汐會帶來不同的貝殼,但是,極少有人幸運到兩次以上遇到自己喜歡的一個。如果不是自己喜歡的,那些貝殼即使再美麗,和沙子並無不同。

姬紅葉雖然潑辣,性情卻是通透,兩次相遇,趙定方已看出此女秉性純良,是個敢愛敢恨的好姑娘。趙定方在赤霄山上的兩個同窗好友劍術天賦極高,但談及兒女之情,全都支支吾吾,還不如另一個世界中的同學們來得爽快。大概是受胸中的浩然正氣壓製,這些天才的心中隻有大道和正法吧。

盡管未入上三宗,比起那些整日養浩然正氣,出劍快如閃電,愛恨卻難出口的正道劍士,爽快的姬紅葉倒是更可愛些。

趙定方語重心長道:“聽你所言,禦仙山的火術精髓在定、守和收,心定、守念、收放自如,否則必會為心火反噬。不過,紅葉姑娘雖在你心中,卻與你心中之火並不一樣。紅葉姑娘雖然性如烈火,那隻是在嘴巴上,她心底裏畢竟是個姑娘。姑娘,大都性情如水。水火之性迥異,治水之道自然也不同於治火之術。對紅葉姑娘這汪清水,你就不能靠定、守和收,要放手、疏通。你今晚不妨放手赴昊天台之約,隨她性情而去,我保證不會燒死你。”

秦重猶豫了片刻,答非所問道:“師兄不想看看趙姑娘給你寫了些什麼?要不要小弟回避一下?”

趙定方見他執意不肯,恍然想起秦重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心境自然不可能與自己這個快到而立之年的成年人相同,也不便過分催促,任其自然。

趙定方不再提姬紅葉,而是拿著信封大方道:“師兄是堂堂君子,君子坦蕩蕩,沒有什麼不可示人的。現在就打開……”

秦重馬上兩眼放光,湊近了要看。

“莫急”趙定方往後閃了一下,笑道:“師兄想先睹為快。”

趙定方撕開信封,拿出一張折好的素白信箋。

趙定方將信箋展開,入目是遒勁的行楷字體:趙兄如鑒,久聞趙兄劍術無雙,小弟不才,期與趙兄切磋技藝。今日日落之前,小弟在鬆雲澗恭候大駕。弟上官雨時再拜頓首。

趙定方把信箋遞給秦重,哈哈笑道:“一個女人送我信箋,讓我赴一個男人之約,真是有趣。”

秦重接過信箋掃了一眼,麵露憂色道:“這個上官雨時,據說是禦營那位上官將軍的兒子。聽紅葉講,上官雨時是神宵宗後起之秀,是同窗之中唯一一個可以使出雲翼千重的人。”

趙定方輕鬆道:“我可以輸了招式,但絕不能輸了氣勢。近日許宗主傳我高招無數,正好找人試一試身手。你放心,我能打敗他老子,也能打敗他。這場架,我打定了。”

秦重當即道:“打架……要不要叫上贏師兄和武師兄?”

趙定方道:“不必。師兄我要單刀赴會,給他們看看什麼叫英雄氣概。”

秦重猶豫了一下,解下佩刀遞給趙定方道:“那夜與上官隱將軍交手時,師兄曾使出分身劍法擊落連珠箭。分身劍法可雙手使劍,師兄不妨刀劍並用,總會多些勝算。”

趙定方接過秦重的刀,想起在洗心亭中淩空拔出此刀插入梨樹的情形,豪氣頓生:“上官雨時何足懼,待師兄以此刀取他項上人頭。”

秦重立刻大驚失色道:“同門比劍,點到即止。師兄若是殺了人,會吃官司的。”

趙定方笑道:“你不必擔心,師兄給自己壯壯膽而已。今夜你赴紅葉之約,也可以先在心裏講幾句豪言給自己壯壯膽。”

秦重愣了一下道:“果然有用麼?我要講些什麼?”

趙定方沉吟了一下道:“我這麼風流倜儻,她一定舍不得殺我。”

秦重驚道:“師兄也認為她可能殺了我?我也有這種擔心…..她實在太暴躁了……這可如何是好?不如……小弟為你掠陣,不去見她吧…..”

趙定方心道:剛才送戰書的便有姬紅葉,看熱鬧自然也少不了她。當即一口答應秦重。

秦重如釋重負道:“多謝師兄救命之恩。”

趙定方心中暗笑:到時如若姬紅葉也在場可不要怪我。

趙定方把秦重的佩刀係在右邊,應戰時以左手拔出。

趙定方雙手在刀劍柄上按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居雲塔。

日已西斜,居雲峰頂上環繞的雲嵐紅如火燒,青色的居雲塔穿過火焰般的雲彩,如一柄出鞘利劍衝破火海,直刺青天。

神霄之境,這個飄逸神氣的世界裏還多少秘密和精彩?

趙定方心中道:刀劍在手,縱使再多艱險,我也要去看一看。

2聚園

禦天城,聚園。

聚園的主人是工正司的工尹雷霄。

工正司本隸屬工部,工尹官居四品。神光十年,皇帝下詔,為複興炎皇之力,工正司另立門戶,工尹官升三級,成為與六部尚書平起平坐的正二品高官。

工正司下設甲具、軍械、雕璜三監,聚天下能工巧匠。工尹雷霄更是被譽為炎皇之手。

聚園,便是雷霄聚天下園林之靈而造。

朱家邀園、溫家嫣園與雷家聚園並稱京城三秀,被譽為人間仙境。

朱家邀園位於禦天城東北,與紫衣巷毗鄰。

紫衣巷並不是一個巷子,是京城中最寬闊的大街之一。

這條大街不但名字小器,街上時常靜寂無人。因為街道兩側並非賣貨的商鋪、買酒的酒坊和賣笑的青樓,而是紫衣大員的宅邸。

朱氏家主朱逢時建邀園於紫衣巷之東,時時邀請雅士遊園飲酒。而能受此邀的,正是紫衣巷中的住戶。

溫家的嫣園和雷家的聚園在禦天城西南,兩園之間隔著一座青雲寺,日日晨鍾暮鼓,兩園少了些紙碎金迷的俗氣,卻多了幾分無人問津的寂寥。

夕陽掛在青雲寺寶塔的飛簷上,整個禦天城色如貼金。

青雲寺的寶塔建在一座土山上,聚園為土山遮擋,為陰影籠罩。

兩個粗布長衫的老人在正在聚園的一處涼亭中對飲,亭外芳草萋萋,雖然青翠可愛,但與一般草地並無二致,絲毫不見炎皇之手的妙處。

一個老人衣著黑色,身形瘦削挺拔,對麵的老人身材高大須眉如戟。二人把玩手中的細瓷酒盅,良久才抿上一口,若是易地而處,不在名滿天下的聚園,而是在山野之間,別人一定以為兩人是把酒對斜陽的老書生與老樵夫。

但此處是皇城而非山野,這兩個布衣老人也非書生和樵夫。

黑衣老人是當朝鎮國大將軍李潛淵,而他對麵坐的,正是與鎮國將軍府勢同水火的奉國大將軍贏縱。

“裴如晦死了。”

贏縱望著寶塔飛簷上掛著的夕陽低聲道。

贏縱身如鐵塔聲若洪鍾,但他講到裴如晦的名字卻如一個衰老的,失去兒子的父親。

“調入巡檢司十日後便死在大晴波山的密林之中。”

李潛淵抿了一口酒,緩緩道:“可有屍首?”

贏縱黯然:“商隊被龍族遊俠襲擊,無一生還,屍體為龍獸撕咬,全部麵目全非。”

贏縱說罷舉起酒盅一飲而盡。

李潛淵為贏縱斟滿酒,不疾不徐道:“大晴波山上的遊俠和流寇均為劫財,戚國與星源、龍盾兩城通商以來,雷家、溫家和朱家南下的商隊那個沒有破財的?整隊人把命全丟了的,這還是第一次。財命難兩全,朱家的人經商這麼多年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就算朱家的人把錢看得比命重要,裴如晦也不會蠢到為了一個商隊送命。”

贏縱舉起酒杯,又放下,沉聲道:“也許,送他去 ,就是讓他去死的呢。”

“裴如晦十歲起便同見深習武,二人情同父子。”贏縱黯然道:“見深常說,此子心性純正,雷法天成,如此良材百年難求。”

“陛下如此急著調他入巡檢司,大概是他與贏家走得太近了。”贏縱語聲沉穩,一字一頓,絲毫沒有朝堂上的霸道莽撞,眉宇之間的肅殺之氣比雷法卓絕的贏見深尤甚。贏見深眉宇間的肅殺如同一頭花斑豹,而贏縱則是一頭猛虎。若說朝堂之上的贏縱如一頭魯莽的犀牛,群臣議事便如一串拴在犀牛尾巴上的鞭炮,讓他橫衝直撞;此時的贏縱,則是一頭飽餐之後的猛虎,已經淨爪牙上的鮮血,看上去悠閑自在,卻止不住殺戮的欲望。對猛獸而言,殺戮不僅僅為果腹,也為磨礪爪牙。

李潛淵雙眼微眯看著青雲寺的寶塔,眼光沉靜寒冷卻蘊藏巨大的力量,仿佛一柄利劍,手起劍落之間能把掛在寶塔飛簷上的夕陽斬入山中。

“英主如虎,名將如狼。虎禦群狼,朝堂上便免不了驚濤駭浪。”李潛淵道:“當今聖上便是一代英主,他需要忠實的家犬相伴,為他看護戚國這個羊群。贏氏、李氏不但執掌幕府,手中重兵在握,聖上看來,我們不是在看護這個羊群而是在窺伺他的寶貝。裴如晦如果成為名將,便隻有一條路好走,便是成為聖上的家犬。若是為群狼更添尖牙利齒,不如早些拔去。除了宗氏分支的後裔,有幾個人能像宗孝廉那樣被聖上信任呢?巡檢司插在赤霄山上的楔子並不比禦天城裏的少,這孩子不是死在與哪個家族走得近,而是太強了。”

李潛淵說得慢,贏縱聽得認真。

李潛淵說完後兩人沉默片刻,李潛淵問道:“懷遠侯家的公子如何?”

贏縱撫著堅硬的虯髯道:“天資不錯,可惜戾氣太重。若是不收斂性子,我擔心他會蹈裴如晦的覆轍。”

李潛淵捋著長髯道:“少年意氣,銳利一些又如何?你多大歲數了,比年輕人還暴躁。你那句‘天下公器’拋出來,姬衝聽了固然不舒服。但姬衝遠在天邊,我看第一個不高興的,必然是聖上。”

贏縱嗬嗬笑道:“我見不得耳聰目明之人裝聾作啞,知道的,我便要說,從不去想該不該說。我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以後恐怕會越活越暴躁,遲早會被聖上踢出垂光殿。”

李潛淵亦笑道:“廷議如烹飪,若是隻有肉,味道何其寡淡,吃久了,會膩的。薑桂雖然辛辣,卻可以提神醒腦,聖上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聖上春秋正盛,廷議這道菜還要吃上好多年,若是沒了薑桂,光是尚書台和羽林衛那班滾刀肉,他怎麼吃得下去?”

贏縱哈哈大笑,與李潛淵對飲一杯,放下酒杯道:“薑桂雖然可以調味,但卻不是聖上喜愛的主菜。聖上所喜者,還是尚書台的書生。龐相倒是個明白人,勢單力薄,他講一百句話,不及趙恭輔一個眼神有用。”

李潛淵深以為然道:“龐相素與姬氏交好,可惜交好終歸是異姓,他不可能姓姬,姬氏也不可能改姓龐,兩者終究難以成為一體。”

贏縱繼續道:“龐相出身布衣之家,無根無基,雖然在朝中左右逢源,還是差了一口氣,能到今天的位置,恐怕是聖上把他拉上去,擺在那裏,給天下的書生一個念想。倘若書生都去赤霄習劍,入了兩府八鎮,誰在垂光殿中幫著聖上說話?”

李潛淵道:“洞察如火,人說當年名震赤霄山的玄雷天尊,不僅雷劍雙絕,用兵度勢更遠在他人之上,今日一席話,足見天尊雄風猶勝當年。”

贏縱笑道:“你這滿口奉承,比那些尚書台那幫滿腹經綸的書生講得還漂亮。”

李潛淵哈哈一笑:“尚書台那書生可不是一般的書生,雖然手中無劍,卻可以口蜜腹劍。嘴巴上跟聖上鬧鬧別扭,諭旨一降,萬歲喊得山響。可這麼一來,他們有仗義執言的美名。我們這些帶劍的若是仗劍直言,便是謀反了。打仗,那幫書生不如我們,講話,我們卻得跟那幫書生好好學學。”

贏縱點頭道:“嗯。互市靖北一事,趙恭輔雖然附和龐相,為姬衝開脫,我看他心裏想的卻是和聖上一樣。有尚書台和羽林衛的支持,削藩之事最遲不過三年便會公開”。

講到此處,贏縱停了一下,語聲愈發沉重:“到時若是在垂光殿中唇槍舌劍倒也罷了,若是唇槍舌劍沒有結果,禦天城外恐怕便要血流成河了。”

李潛淵聲音一寒:“若是廢了藩鎮,讓文臣帶兵,聖上自然心中安穩,可我戚國的邊境便難以安穩了。且不論神族的進攻速度,光是黃泉林中的鬼兵,若是傾巢出動,聚於一線猛攻,禦天城便岌岌可危。各鎮統帥都是百戰之將,若有他們坐鎮事情尚有可為,若是換了那般講話漂亮的書生,恐怕一月之內,鬼兵就會在禦天城裏吃人。”

贏縱久久不語,慢慢抿了一口酒才道:“北破神族是我戚國的千年大計。人命不過百年,千年何其長。我們都老啦,不知當今的後生,是否可畏。”

“你我雖然年老,卻未解甲”李潛淵舉起酒盅道:“後生固然可畏,你我卻是老當益壯。”

二人一飲而盡。

李潛淵放下酒杯道:“說到後生,我聽說今年赤霄春試,主考官是你府上的姬興。”

李潛淵語盡意猶未盡。

贏縱接口道:“是皇帝欽點的。”

李潛淵站起身,仰望東北方的皇城。

整個禦天城都籠罩在一片晦暗之中,隻有淩煙閣和淩霄閣的尖頂仍閃著金光。

“山雨欲來”李潛淵的目光如皇城尖頂上的金光,閃爍不定:“姬興有姬衝和討逆衛這把傘,能避過多少風雨呢。”

贏縱有滿飲一杯,放下酒盅,緩緩道:“雷霆一落,豪雨漫天。姬衝和討逆衛這把傘,大得過天嗎?”

贏縱話音一落,李潛淵眼中的金光熄滅,整個皇城都為晦暗籠罩。

一個身著銀灰色長裙的妙齡少女用血色的檀木托盤端著潤白如玉的瓷質酒壺,款款走向小亭。

此女長發及腰,濃密如瀑,散落在後背。柳腰嫋嫋,長發拂動間玉背隱現,那長裙裁剪極為詭異,隻有兩肩上有極細的布帶撐住裙身,整個後背都是裸露的,烏亮的長發正如一塊黑色的披肩,蓮步輕移,玉光明滅。

庭園之外,一個華服老者背著手,望著長發少女走向那個涼亭,神色寧靜慈悲,猶如剛剛把釣上來的魚重新放入水中,而那長發少女正如一位銀色的鯉魚,輕盈地遊進漸漸深沉的夜色。

灰色天穹猶如脫色的油紙傘在戚國上空撐開,西天一線霞光猶如撕裂傘布的閃電,豔麗刺眼。

3斬鐵

霞光之下,是高聳入雲赤霄山

趙定方站在鬆雲澗的一塊青石上,左臂曲起,手心向外,緊貼著左肩。他的左手和左肩被一柄利劍貫穿,鮮血順著劍鋒和手掌滴落,打在石頭上,如飄落的海棠花瓣。

霞光刺得趙定方睜不開眼睛,但他知道,霞光之下,站著一個身材修長麵容冷峻的錦衣少年,正是他把這柄劍插入自己的身體。

此人出劍極快,劍勢僅遜於神宵宗主慕容哲。

慕容哲劍勢雄渾,能在三尺青鋒上凝聚移山之力,劍氣霸道可以剪斷流水。

此人出劍隻取輕靈,疾若清風,趙定方的右手還握著劍柄,他的劍已經飛至眼前。

趙定方伸出左手,以為會可以製住這柄劍,誰知手剛抬起便被劍鋒洞穿。

鬆蔭下站著一群少年,大多身著白衣,其中確有兩個少女身著紅紫裙衫,人群中異常搶眼。

穿紅衣的姬紅葉已經驚叫出聲,姬紅葉身邊的趙紫煙安靜地看著趙定方的鮮血,安靜而愜意。

霞光中的錦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謝師兄成全。”

少年說罷露出一絲笑容,與禦營左將軍上官隱神似,隻是少年的笑容冷上許多,正是上官隱的小兒子上官雨時。

上官雨時笑道:“百善孝為先。師兄偷襲家父得手,使家父蒙羞,我若不與師兄比武,便是逆子。如今師兄敗在雨時劍下,而雨時劍術與家父相比不啻天壤,足見家父失手並非技不如人,而是恥於偷襲。師兄中我一劍,助我挽回家父顏麵,雨時感激不盡。”

“趙師兄”上官雨時見趙定方閉口不言又上前一步道:“雨時可否取回佩劍?”

“雨時且慢”。

上官雨時身後走出一位白衣玉冠的少年,此人比上官雨時高出半頭,語聲極有威勢,一張臉卻生得堪稱嬌豔,不似須眉,倒與同樣白衣玉冠的慕容菱有幾分神似。

玉冠少年輕捋長鬢,風儀落落,鬆蔭下立時傳來一眾少女竊竊私語。

“看來,定方兄並未認輸”玉冠少年微笑道:“雨時,還不到收劍的時候。”

“住手!”

一個少女幾步搶到眾人之前,冷眼看著上官雨時身邊的玉冠少年道:“楚靈舟,鬥殺人命依律當斬,你唆使上官雨時鬥殺他人,與主犯同罪。”

少女白衣玉冠,麵若寒霜,正是慕容菱。

楚靈舟捋長鬢的手指停下,微微揚起下顎道:“慕容姑娘,你說的律法是何處律法?”

不等慕容菱答話,楚靈舟的目光變得殺氣沉沉,聲音也透著陰森威嚴:“神武帝時便有誥命,赤霄山大小事務悉決於雲笈天師與玉樞院,不在戚國律法約束之內。這裏隻有山規,沒有律法。”

慕容菱一時語塞,怔在那裏。

楚靈舟向前踱了兩步,雙手背後,盯著趙定方的眼睛道:“雲笈天師曾有法旨,入我赤霄山者,練氣習劍是修道,白刃相搏也是修道,殊途同歸,有始有終方能得道。定方兄,今日之戰還沒有結果,你也不想半途而廢吧。”

慕容菱跑到趙定方麵前,急道:“劍不要拔出來,我去找許宗主。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好嗎?”

慕容菱近乎哀求的語氣並沒有讓趙定方感動。

他的所有感官都被疼痛占領了。

烈火灼燒般的疼痛從被貫穿的手掌和肩膀上擴散,迅速遍布全身。

赴約時趙定方囑咐秦重隱在暗處,一定要完成自己單刀赴會的願望。

當趙定方看到鬆雲澗的鬆蔭裏站著幾乎整個神宵宗的弟子,心裏竟有一絲得意。

這許多天來從許空炎處學來的武藝,除了被許空炎稱為窺天之術的潛行窺探法門,其餘武藝都不曾與人交手。尤其是在許空炎消失前兩人過的一招,雖然還是被許空炎的雷劍擊中,但許空炎也險些被自己的劍傷到,許空炎雖然性情乖僻,武功術法卻非浪得虛名,輸得並不丟人。

趙定方在鬆蔭裏看到許多熟悉的麵孔,在場的大部分都是那夜在紫極大殿中修習正宗赤霄劍術的弟子。

趙定方對這些人有種莫名的鄙夷甚至仇視。

是對不公的憤怒,還是對優越的嫉妒?

趙定方分不清楚。

或者兩者兼有。

當趙定方在光天化日之下見到這些在暗處修習正法的少年,忽然想起許空炎反複講的一句話:“以邪術破正法,何如?”

趙定方心中暗道:今日我便以左道邪術破你的赤霄正法。

上官雨時雖然麵相冷峻,但言辭得體彬彬有禮,讓人大生好感。趙定方十分厭惡油頭粉麵的公子哥,見到上官雨時與乃父上官隱將軍神似,不禁有結交之心。

上官雨時身後的楚靈舟顯然是一眾神霄弟子的領袖,此人生得過分精致,雖不油滑,卻難掩一股陰寒之氣。

上官雨時將楚靈舟等一眾神霄弟子介紹給趙定方,還點出了人群中的慕容菱、姬紅葉、趙紫煙,請在場諸位同窗作證,二人做君子之爭。

趙定方本欲以分身劍法與上官雨時周旋,伺機以尚未完全掌握的斬鐵之術奪了他的劍,不想他的刀劍還未出鞘,整個人便被上官雨時刺了個對穿。

劍鋒穿過手掌和肩膀時趙定方隻感覺傷口一陣麻木,並未有疼痛之感。

上官雨時開口講出比劍的緣由時,傷口開始麻癢。

待楚靈舟講到“赤霄山中無律法,白刃相博有始有終”,疼痛如一粒火星落到一壇烈酒之中。

劇烈而凶狠的疼痛之後,趙定方聽到了身體中金鐵的轟鳴。

“較量剛剛開始”。

趙定方輕輕推開錯愕的慕容菱,笑道:“勝負還未可知。”

趙定方的右手從劍柄上拿開,五指並攏如刀,手起刀落斬在上官雨時的佩劍上。

趙定方左掌掌心之外尚有近一尺長的劍鋒,趙定方的肉掌劈在銳利的劍鋒上,如利刀破竹,鋼鋒立斷。

周圍眾人以為趙定方受此一劍,不死也是個殘廢,不想他居然出手斷劍。

眾人驚得瞠目結舌,定睛看著鮮血淋漓的趙定方。

趙定方緩緩把斷劍對準麵色陰寒的楚靈舟,深吸一口氣,暴喝一聲,斷劍帶著鮮血從趙定方的掌心飛出,直射楚靈舟的玉冠。

斷劍的去勢比上官雨時出劍還要快上一分。

楚靈舟來不及出劍攔截,隻得仰頭避過勢若奔雷的一劍。

斷劍貼著楚靈舟的額頭飛過,鬆蔭下的眾人還來不及反應,斷劍已經飛過頭頂,釘入眾人身後的鬆樹中,兩尺多長的劍身全部沒入樹幹。

上官雨時一跺腳,奔到鬆樹前,對著樹幹上三寸長的一段創口望著裏麵的斷劍,暴跳如雷道:“我的劍!我的劍!”

楚靈舟緩緩抬起頭,額上一抹血痕。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潔白的絲帕,緩緩擦掉血跡,露出光潔如玉的皮膚,那張俊美的臉上,陰寒之氣更盛。

趙定方才看清,楚靈舟居然避過了這一劍,額頭上的血跡,是斷劍上的,他的血。

趙定方放下鮮血淋漓的左手,用目光製止欲上前阻攔的慕容菱。

慕容菱從未見過如此森然可怖的目光,仿佛麵前這個人不是那個十幾年木訥寡言,開口之後癡話連篇的十六歲少年,而是一個活了千百年,殺了千萬人的遠古惡魔。他看著自己身體流出鮮血仿佛看到金樽之中淌出美酒,他看著對麵數十個年輕的頭顱仿佛在看一片等待收割的柴草。

神族。

一個散發著寒意的名字從慕容菱心底騰起。

“上官兄,”趙定方緩緩拔出長劍,對鬆樹前暴跳如雷的上官雨時道:“勝負未分,證道未果,要贏我,握緊你的劍。”

趙定方提著劍,大步走向暴怒的上官雨時。

他的每一步都邁得極快,極堅定。他的腳如同高高舉起的鐵錘,大地如同鐵打的砧板,他每一步落在地上,都如鍛打刀劍的鐵錘猛擊在紅熱的鐵條上,埋於泥土之中的金石隨著他的腳步轟鳴震動。

唯其心堅如鐵石,方可斬斷金鐵。

看一千本經書,練一千式劍法,聽一千個秘密,都難以心堅如鐵。

當冰冷的劍鋒切開他的皮膚,撕裂他的血肉,割斷他的筋脈,他進入前所未有的平靜。

烈火一樣的疼痛在全身漫延,他卻沒有燃燒。

他的心堅冷如鐵。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能在之前的鬥劍中毫發無傷:躲過玉樞院水火二劍的偷襲,因謝、呂二人並不確定他是天神之子,心存猶疑,是猶疑之劍;能拔出上官隱的佩劍,因上官隱並無生死相搏之心,那柄金劍之上殺氣全無,是沉睡之劍;能倒轉許空炎的劍,因為許空炎有意讓他,而擊中他的雷光,隻有渾重而無鋒銳,是縱容之劍。

一次次在劍下毫發無傷,趙定方覺得有刀劍在手自己便可金剛不壞。

當上官雨時的劍刺入手掌,他才發現:人體如此脆弱,人命如此脆弱。

若無鐵石之心,難出殺人之劍。

上官雨時在揮毫寫下“再拜頓首”的時候,已經有意取趙定方項上人頭了。

麵對目光森然,步步緊逼的趙定方,赤手空拳的上官雨時有些慌亂,他從身邊一個同窗背後奪了一柄劍,緊緊握在手裏,似乎忘了自己是個禦劍天才。

“趙定方!”

楚靈舟陰寒的聲音響起。

這個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走到趙定方麵前,頭上懸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劍尖正對著趙定方的眉心。

“你毀壞禦賜寶劍,大逆不道!”

“山中無王法”趙定方一字一頓道:“隻有山規與道。白刃相博即是證道,禦賜的寶劍被毀亦是殉道。如果楚兄有意與我證道,你的劍我也會毀掉。”

楚靈舟冷笑一聲,雙手托起,身後鏗鏘之聲不絕,數十柄長劍紛紛脫鞘飛出,懸於半空,劍尖對準趙定方。

楚靈舟冷笑道:“你毀得完麼?”

趙定方的手掌、手臂和肩上的傷口還不斷有鮮血流出,那幾十柄長劍的劍尖如同毒蛇的眼睛,緊盯著他的傷口。

趙定方將手中的劍插入土地,雙手如楚靈舟一般平平托起。

楚靈舟頭頂上懸浮的長劍立刻劇烈震顫,發出龍吟之聲。

趙定方看著楚靈舟微微扭曲的臉,凜然道:“握緊,你的劍。”

4天才

密集的箭嘯聲自百丈高空傳來。

鬆雲澗下驚慌的神霄弟子們顧不得再看楚靈舟與趙定方之間的生死之戰,紛紛退避、仰望。

淩空而來的不是密集的箭雨,而是四名玉樞院的劍士禦劍從居雲峰上趕來。

四人來得急,劍鋒撕裂的空氣的聲音極為刺耳。

四人身形衣著與佩劍各異,一人身著白色長衫,身形高瘦,背後一柄銀鞘長劍;一人身著紅色衣衫,身形矮胖,唇上兩撇八字胡須,背後一柄紅鞘長劍;一人身著青色長衫,身量中等,雙眉如劍,眼窩深陷,背後一柄青鞘長劍;一人身著灰色長衫,身材魁梧,麵相憨厚,背後卻是一柄赭色木劍。

白色衣衫的是水靈劍謝如冰,紅色衣衫的是火靈劍呂恪,青色衣衫的是木靈劍段逢春,灰色長衫的是雷劫劍穆聞聲。

雲門四傑一向隻有在為玉樞院主護法時才同時出現,此時四傑齊到,足見事情非同小可。

四人落地,眾人急忙施禮。

除了被籠罩在劍光之中的兩個身影。

一個身影潔白無瑕,是楚靈舟;另一個身影嫣紅,正是鮮血淋漓的趙定方。

兩個身影身周都有劍光飛舞,對四傑駕臨渾然不覺。

四傑遙遙站成一個方形,將楚靈舟與趙定方圍在中間,右手劍訣同時伸出,同聲喝道:“散!”

在兩個身影周遭飛舞的長劍停了一瞬,一一飛回鬆蔭下各位神霄弟子的劍鞘中。

楚靈舟滿頭大汗,麵容扭曲,目光陰鷙可怕,待他見到自己禦使的幾柄長劍是被雲門四傑撤走,立刻換了臉色,撣撣白衣上的塵土,匆匆走到離自己最近的段逢春麵前,躬身施禮道:“段師父,此人野蠻無禮,居然毀了上官雨時的佩劍,弟子想出手懲戒…..”

楚靈舟低著頭說了一串,也不見段逢春搭腔,忍不住抬頭去看。

段逢春目視前方,右手劍訣斜指,表情幾位凝重。

楚靈舟順著段逢春的劍訣看過去,數丈外的空中還懸著一柄長劍。

赤霄山的佩劍皆由精鋼打造,韌性極強。那柄懸空的長劍仿佛被幾股大力撕扯,扭曲掙紮如被繩索套住的猛虎,隨時有衝出傷人的凶險。

許空炎曾說:赤霄山禦劍之術是以氣禦劍,氣為人有,人是劍的主人。若以蠻力禦使金鐵,如同化身金鐵,縱然凶猛如虎,亦難逃禦劍高手的勁氣之鎖。

此時趙定方控製的最後一柄劍已經被雲門四傑的勁氣製住,非但那柄劍,趙定方本人也如同被困的猛獸,拚勁全力與那柄劍一起左右衝撞,卻始終無法掙脫勁氣之鎖。

謝如冰背後的水靈劍悄無聲息地脫鞘飛出,繞到趙定方腦後。

趙定方察覺背後有利劍窺伺,相隔丈餘,劍身上的陰寒依然清晰地刺入後腦,奈何全身力氣全部注入空中那柄劍,再無餘力對抗謝如冰的水靈劍。

一個白衣少女跑到謝如冰身邊,急道:“謝師父手下留情!”

楚靈舟悠閑地看著氣喘籲籲的慕容菱,從懷中掏出絲帕去擦臉上的汗水,忽然皺眉將帕子狠狠仍在地上。

楚靈舟聞到一股血腥氣。

那是趙定方的血,居然透著鐵鏽的味道,讓人毛骨悚然。

絲帕攤在地上,被一陣邪風吹入石縫。

這陣風來的極其詭異,似是一道無形的河流,小心翼翼在眾人之間劃出一道弧線。

那是一柄貼地飛行的長劍,劍尖上揚,直指謝如冰的下顎。

這一劍來的亦是悄無聲息,謝如冰在此劍距離自己一丈的地方才發現,出手之前不由得氣息一滯。

趙定方敏銳地感到謝如冰的力道被抽走了一瞬,待他看到那柄貼地飛來的劍,手上漸漸散去的力氣重新凝聚。

縱然瀕臨絕境,卻非孤身一人。

看來秦重並未如約在暗處觀戰,而是跑去找贏連橫和武司辰了。

劍路如此凶險刁鑽的,隻有贏連橫。

許空炎在評價趙定方的兩個同窗好友時講,贏連橫心狠,劍路凶險,不留餘地;可惜氣盛,所謂“意在劍先”實在不適是什麼高明的事,劍未出而殺氣四溢,早為對手所知。若是對手技不如人,知難而退倒也罷了,若是遇見高手,恐怕凶多吉少。以日後修為看,修成的定是一擊必殺之劍。心性如此狠絕,禦劍若非一擊必殺,便是有去無回。武司辰沉穩,有大家之風,劍路剛正,與胸中浩然正氣相和,威力巨大。

想不到當自己在許空炎指點下博采眾長的時候,心狠氣盛的贏連橫居然把自己的劍氣修煉到無聲之境,隻是不能隱去勁氣之形。饒是如此,依然騙過了謝如冰,直到劍至眼前時他才察覺。

在謝如冰的勁氣鬆弛的一瞬,趙定方將全部力量關注到那柄如絕境猛獸般掙紮的長劍上。

精鋼打製的劍身立刻崩碎成四片,射向四傑。

四段殘劍雖然去勢驚人,趙定方失血過多,撕裂劍身已經用盡全力,殘劍去勢如虹,卻是強弩之末,四傑劍訣輕動,即將殘劍打飛。

謝如冰看了一眼慕容菱,寒聲道:“放肆!這裏是赤霄山,不是你父親的禦營。”

慕容菱一向心高氣傲,潛心習劍、精研律法,希望他人以赤霄慕容菱稱呼自己,而非羽林右軍將軍之女。謝如冰的話正戳到慕容菱的痛處,淚水立刻湧上眼眶。

慕容菱雙拳緊握,讓指甲刺入手掌,生生把淚水停在眼眶,直到謝如冰拂袖而去,才緩緩從眼角流出。

四傑慢慢收緊包圍圈,楚靈舟和上官雨時緊隨其後。

“各位師父”楚靈舟揚聲道:“弟子適才與此人交手上百招,其所學盡是旁門左道,所幸未成氣候,弟子與他打成平手。若是假以時日,此人必定成我赤霄山一大禍患。弟子懇請穆師父以雷劫劍割斷他的靈脈,以免他日害人害己。”

穆聞聲立刻從背後拔出木劍,左手劍訣在劍身上一抹,鋼藍色符文在劍身上一閃即沒,藍色電光登時從符文閃現處噴出,纏繞劍身,三尺長的桃木劍身立時變為四尺長的雷霆之劍。

《玄雷飛化經》中載,人族雖是神族以泥土所造,卻因有古神之性,而為天地之靈。神族以泥土造人,正是為了以泥土汙穢之性遮蓋人族的靈脈,割斷人族與古神的聯係,使人族無法如神族一般駕馭身外之物,隻可舞動四肢,如禽獸無疑。赤霄山和禦仙山的養氣修禪之法皆可去其蒙蔽顯露靈脈,可以駕馭風雷烈火。三種術法之中的雷劫之劍可以斬斷靈脈,廢去一身武功術法。

趙定方眼前一黑,身體搖搖欲墜,勉力拔出秦重的佩刀,雙手拄著長刀,鮮血順著刀柄、刀鋒流到地上。

人居然可以有如此多的血可以流,隻是,又有何用?

鮮血流盡也換不來一場勝利。

“趙某雖身在赤霄,但一身所學與赤霄正法無幹”趙定方隱約聽見贏、武、秦三人熟悉的腳步聲,睜大血紅的眼睛看著慢慢走近的雲門四傑,冷冷道:“各位師父要廢我的武功,先取我性命!”

呂恪冷哼一聲,八字胡子微顫,火靈劍鏘然出鞘,細小的眼睛中閃過一抹血色。

正當火靈劍作勢欲撲時,趙定方身後傳來了上百柄利劍出鞘之聲。

趙定方沒想到秦重能搬來這麼多救兵,心中一寬,人也仰麵躺倒。

三隻有力的手分別托住趙定方的兩肩和後背。

贏連橫刻薄的聲音從左邊傳來:“這裏的每一個人我都想打上兩拳,跟這些人打架你居然不叫我,真是不講義氣。不講義氣,就會倒黴。我們若是晚來片刻,你屍首都僵了吧。”

趙定方回頭,艱難道:“本人滿腔熱血,可以死而不僵。”

秦重從背後繞到趙定方麵前,雙目雙掌皆是赤紅。

秦重道:“師兄,拄著這把刀,你站得住麼。”

趙定方點頭道:“死都會站住的。”

“要打架便快些動手”武司辰的聲音從右麵傳來:“我沒時間跟你講廢話。”

趙定方扭頭一看,險些跌坐在地。

武司辰臉色煞白,額頭上滿是汗珠。

他的頭上,懸著至少一百柄利劍。

剛才密集的利劍出鞘聲音,皆是武司辰一人所為。

雲翼千重。

武司辰靠著殘缺不全的四正劍法和晦澀難懂的《千雲真經》悟出了千雲劍法的奧秘。

赤霄九宗,上三宗弟子若非天潢貴胄,便是劍術天才。

趙定方的兩個同窗好友雖然不是天潢貴胄,但都是出類拔萃的天才。

5颶風之井

武司辰初得雲翼千重之秘,平日練劍時幻出五十柄劍已經是極限。今日對陣幾乎所有神宵宗弟子和玉樞院的雲門四傑,情急之下,居然勉力幻出近百柄長劍。

贏連橫收回偷襲謝如冰的劍,低聲道:“秦重,你看好鐵癡。司辰,我們速戰速決,伺機突圍。”

武司辰邁出弓箭步,身形壓低左臂伸直,左手劍訣指天,右臂曲起,右手與眉平齊,劍訣指前,猶如引弓不發。

武司辰頭頂的百柄利劍螺旋飛舞,劍尖對準水火二劍,猶如待發之箭;贏連橫右手劍訣斜指向上,背後的長劍一飛衝天,定在半空,虎視眈眈地衝著木靈劍段逢春;秦重拔出趙定方插在地上的佩劍,學著穆聞聲的樣子,以劍訣拂拭劍身,劍訣所過之處,鮮血盡成烈焰,劍身為烈焰包裹,三尺劍鋒變為四尺,與穆聞聲的雷劫劍相當。

“趙師兄,你不會死”秦重沉聲道:“小弟仰慕赤霄雷劍之術已久,今日正想以禦仙山忿怒金剛劍會一會赤霄山的雷劫之劍。”

混在神霄弟子中間的姬紅葉一見秦重立刻張口欲喊,卻被身邊的趙紫煙在腰間疾點數下,嘴巴動了動,沒有出聲,人也慢慢軟倒。

趙紫煙將姬紅葉扶到樹下,倚坐在一塊青石上。

趙紫煙看著姬紅葉輕輕跳動的睫毛,輕聲道:“一會兒要發生的事,你還是不要看到的好。”

跟在楚靈舟身後的上官雨時看著四傑包圍圈中的四人,喃喃道:“許宗主教的都是些什麼妖魔鬼怪啊。”

楚靈舟輕輕捋著長鬢,胸有成竹道:“妖魔鬼怪再猖獗,玉樞院自有昊天正法收拾。雨時,你可不要長他人威風。”

上官雨時自覺失語,看了楚靈舟一眼,緘口不言。

謝如冰低聲道:“旁門左道,不自量力。”

四傑心有靈犀般同時停住腳步,皆以右手拔出背後長劍,反手持劍,置於胸前,左手劍訣,掌心與右手拳眼相對。

楚靈舟見過這個陣勢,難掩臉上的得意。

被圍的四人立刻感到一陣無形的威壓,武司辰頭頂上的幻劍也變得震顫不安。

兩柄幻劍如離弦之劍脫離劍群,直射水火二劍。

武司辰等不及了。

四人之中,趙定方已經等同廢人,贏連橫的劍隻能出奇製勝,秦重的般若金剛劍走的是禦仙山一路,興許可以與四傑之一周旋一陣,但他若是全力對戰四傑,便無力分身照顧趙定方。

四人若想全身而退,必須有武司辰的雲翼千重做掩護。

再等下去,武司辰幻出的一百柄劍會接連消失。

射向水火二劍的兩柄幻劍在距離二人身前三尺的地方忽然轉向,如同被狂風撕下的樹幹,在地上滾了兩下,鏘然消失了。

贏連橫懸在半空的劍如飛鳥折翼,忽然下墜。

贏連橫臉色一變,雙手手印數變,才重新控住自己的劍。

四傑之間的地上騰起兩尺高的塵土,如水麵上的鯊魚鰭,順著四傑劍尖所指的方向旋轉。

神牢之陣。

此陣以勁氣為牆,無形而有質,神族縱幻化為萬獸與風雷,亦難逃此陣之困。

四傑之間的煙塵之鰭愈轉愈快,已經連成一堵圓形的牆壁,神牢之中的空氣愈發稀薄。

武司辰頭頂上的幻劍開始消失,剩下的幻劍瘋狂地撞向勁氣之牆。

贏連橫和秦重則持劍護住武司辰和趙定方。

趙定方開口道:“我認輸吧。”

麵色赤紅的秦重認真道:“你可以輸了招式,絕不能輸了氣勢。”

秦重不動心火時,麵色白皙,十足富家少年模樣,語聲輕柔,神情靦腆,有些女相。一旦催動心火,則麵色赤紅,雙目如血,聲音也變得低沉肅殺,與之前判若兩人。

烈火降魔,既有降魔之意,必做忿怒之相。

“困獸猶鬥”麵色凝重的贏連橫低吼道:“因為束手認輸也是死路一條。”

勁氣之牆越迫越近,趙定方的呼吸也愈發困難。

如果今日喪命於此,是再次轉世為人,還是就此煙消雲散?

無論是十六歲還是二十八歲,今日喪命,都是英年早逝。

自己身兼兩世記憶,有如此奇遇,即便真個喪命於此,一生也算不枉。

隻是身邊三位兄弟,皆是弱冠之年,個個天賦出眾,壯誌淩雲,若是殞命於此,人生之樂,所得十中無一,實在冤枉。

“我們四人既非同族亦非同袍,雖然交好,同樂即可,同死無益。”

趙定方對三人高聲道:“你們三個先走,日後多在我墳上撒一壺酒便可。”

贏連橫氣急敗壞道:“你還沒死,就過來幫忙打架。廢什麼話!”

武司辰駕馭的幻劍隻剩下數柄,雖然聲勢不如之前,沒柄劍的力道卻大大增強,反複衝撞氣牆亦不曾墜落。

“天才乃稀有之物”武司辰笑道:“今日天才共聚,若不並肩作戰,恐怕天下的天才就死光了,哈哈哈哈。”

趙定方對一直沉默不語的秦重道:“秦兄弟,今日你為何事赴死?”

秦重想了一下道:“我跟他們不熟。”

趙定方忽然仰天大笑,笑聲穿過氣牆,鬆蔭下的一眾神霄弟子大都捂住耳朵。

楚靈舟和上官雨時強忍壓力,臉色發白,始終未用手去捂耳朵。

武司辰僅有的幾柄幻劍為笑聲所激,在氣牆上,紛紛跌落消失。

贏連橫握緊手中長劍,氣喘籲籲道:“你這個幫倒忙的白癡,地獄裏有慕容菱麼,你笑這麼開心?”

做人,不過一口氣;交人,不過一個義。

今日雖血流滿地,依然意氣風發,又有俠肝義膽之人相伴,不曾孤身赴死,此世縱然不足一年,當不虛此行。

“心堅如鐵,力斷金石”

趙定方喃喃道:“意入虛無,步履如風。”

這十六個字似是來自九天之上,又似是來自九地之下,如天雷炸響,振聾發聵,又似心底一念,得此念之人心若明鏡,而他人竟恍若不覺。

武司辰兩手空空,看著喃喃自語的趙定方道:“鐵癡本是癡人,雖然開蒙,生死一線之時,又返癡態,豈非天意?哈哈,若是刀劍加身亦無知覺,倒也不壞。”

贏連橫高聲道:“胸口還有一口氣,手中還有一柄劍,勝負未定,不必輕言生死。”

手握忿怒金剛劍的秦重聽趙定方說出十六個字之後,神色一凜,劍身上的火焰如嗅到危險氣息的猛獸,又增長了半尺,火焰搖曳不安。

趙定方忽地雙腳離地升空,兩臂平伸,順著氣牆流動的方向旋轉。

贏連橫手中劍當啷墜地,呆望著已經升至兩丈高處的趙定方道:“這白癡自己要逃到哪兒去?”

武司辰盯著趙定方旋轉的方向,聲音顫抖道:“他不是要逃跑。”

秦重雙目血紅,接口道:“我們卻要死了。”

趙定方果然並沒有逃跑,他停在十丈高的地方,旋轉開始加速。

四傑之間流動的煙塵不過三尺,但氣牆已經升至千尺高空,除非趙定方有天神之能,否則絕難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