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襄四十二年,平京,西都城。
斜陽早已不見了蹤影,帶著最後一抹光暉悄然而去。天色昏沉,天空灰白如一卷腐敗的綢緞,了無生氣地綴著幾縷殘雲。天地之間一片混沌,死一般寂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本該吹響戰鬥號角的兵士已然躺在血泊裏,雙目未暝。
??曆經數月的戰亂,這座都城早已麵目全非,敵軍厲兵秣馬,興兵而伐,將它蹂躪,玩弄於鼓掌之中,血腥暴戾的惡臭味彌漫在城內外,遠遠地擴散開去。短短幾月,昔日歌舞升平的浮華都城,轉瞬跌入萬丈深淵,城中百姓家破人亡,有的苦苦哀求,卻都隻換來個身首異處的結局。
幾乎沒人能擺脫這場厄運,命運將所有人都包圍在一起,然後舉起一把刀,試圖了解所有人的性命。
城外的沙場上,是遍地駭人的屍骨,風過卷起黃埃,堙沒了不少曾經馳騁沙場的將士們,他們魂無歸處,不得安息。城內一片穢瘠,百裏開外,皆是斷壁殘垣的廢墟。
廢墟中,似有一身襤褸衣衫在緩緩蠕動。
劃然間,一隻布滿老繭的手從罅隙裏鑽了出來,一顆頭顱奮力頂起上邊的一塊石板,那人幾乎耗盡渾身力氣,雙手猛地一推,石板轟然倒向一旁。一個布衣少年掙紮著從廢墟中爬出來,手上磨破的繭子流出淡黃色的液體,混著淡紫色的斑斑血跡,他置之不理,隻一個勁地將羸弱的身軀往外頭擠。
布衣少年頭如蓬葆,本該稚嫩的臉孔上顯出飽經風霜的滄然,容顏因長久堆積的汙垢而有些漫漶。他以一種分外拙劣的姿勢,終是爬了出來,卻不慎一骨碌滾了下去,身體重重地砸在廢墟邊的亂石上。他忍著劇痛翻身,四肢早已麻木得沒了知覺,隻能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聽天由命。
不遠處陡然出現一個人影。
一柄長劍擦過煙塵斑駁的土地,拄著劍的深衣男子頹然前行,步履維艱。深衣男子的朱襮及至腰間,漾開一大片赫然的深紅血跡,似還有鮮血,順著他執間的右手汩汩而出。他一瘸一拐的走著,不適時的精致臉孔宛如巧奪天工的極品,帶著精雕細琢的美豔。劍眉之下的一雙桃花眼,冉冉垂眸,眸中似夾雜著悱惻與寥落,淡淡地暈開。
深衣男子拄著劍踽踽獨行,臉色蒼白勝雪。天地茫茫,似乎就隻剩他一人,在這座廢城裏獨自彷洋悱惻。
布衣少年見了他,一雙眼睛立刻大放異彩,忙連滾帶爬地上去,似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把拽住他的衣褶,輕輕地拉了拉,童聲有些沙啞:“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吧……”
深衣男子腳步一頓,手中的劍隨之停下,嵌入貧瘠的土地。他蹙眉,眸中有一閃而過的猶豫,卻在刹那間消失。“我無能為力,自便吧。”他輕輕吐出幾個字,布衣少年卻仍是緊緊攥著他的衣褶不放。
“求求您了……”布衣少年懇求道,眼中蓄滿了淚水。
“抱歉。”深衣男子拉起衣褶,終是掙開了那雙手。他絕裾而去,再也沒有回過頭。人有時候若不狠下心來拋棄可笑的善良,最終也會被善良反噬。身後的少年苦苦掙紮,望著他決然遠去的背影,試圖聲嘶力竭地大吼,喉嚨卻早已嘶啞得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恨意填滿了他的雙眸,他微微顫抖的雙唇,一張一合地動著,像是用最後一口氣,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你……不得好死……”
深衣男子苦笑,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低吟。他還未來得及眷顧個究竟,隻覺一股滲人的涼意穿過他的身體,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軟下來,手中的劍應聲而落。他定睛一看,一把匕首已然插入了自己的腰腹,閃著銀光的刀尖穿過身體,還殘留著鮮紅的液體,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他忍著痛強撐著快要倒下去的身子,握著劍柄的手,指關節已微微發白。他伸手就要去拔插入腰間的匕首,一塊帕子卻倏地蒙了上來,一股迷醉的氣息強硬地灌入口鼻。模模糊糊間隻瞥見那個布衣少年慘死的容顏,那少年適才還同他求情,這會兒卻慘然歸西。
他頓覺天旋地轉,再也撐不下去,於是眼前一黑,身子搖搖晃晃的,拖著他下沉。
“那女人怎麼處置?”
“你想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吧。要換我,你估計還舍不得。”
“我呸,”看守牢房的官史甲吐了口唾沫,將酒瓶往木桌子上一摔,抹了把油膩膩的嘴唇,粗聲粗氣地罵道,“就那狗娘兒們,強得跟什麼似的,給她點好臉色就當做驢肝肺,還真把咱當猴耍呢。我舍不得?放屁!”
官史乙搖著頭,醉醺醺的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哎呀,弟兄啊,莫要灰心喪氣,我倒是有個好主意,替你好好教訓那娘兒們,你可要聽聽?”說著,他湊過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隨後賊眉鼠眼地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