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尚不是炎夏時節,酉時方至,暑熱便蕭殘殆盡。
天依舊還是亮的,日頭仿佛是先前“虛耗”得過了頭,現下隻剩一團白蒼蒼,毫無溫感的光。
未幾,那銀鉤似的月像不忍看它這般辛苦孤單,也現出身來。
一圓一彎,同天相映。
錦衣衛衙署在禦街以西,高牆蔽日。
緊鄰諸軍都督府的夾道此刻已完全陷入暗中,走在其中,恍然也如夜間蔭蔭的涼。
蕭曼默然一下下地邁著步子,身遭是密亂無間的腳踏聲,十餘人簇擁緊跟在左右,半步也不肯放鬆。
一路監視,提刀按劍,哪有隨行聽候吩咐的是這等架勢,分明便是在脅迫押解。
誅殺秦恪畢竟是頭等要緊的事,何況又是叫她來動手,自然要仔細看緊了,再大的陣勢也在情理之中。
叫她動手,可真是處心積慮的念頭。
如此一來,既除去了心頭大患,又斷了她在宮中的根底,若不借此為薦身之階,投效坤寧宮那邊,便同樣也是死路一條。
蕭曼算是再世重活的人,性命安危早已淡然,這時候更沒什麼好怕的。
拋開生死,也無論成敗,就當上天安排最後能再見他一麵,還夫複何求呢?
灰沉的高牆綿延橫亙,將裏麵都遮掩住了,什麼也瞧不見,但一座座巍然聳立的哨塔箭樓,卻分明標指著這裏便是那夜來過的地方,隱隱還能嗅到那種腥鬱陰沉的鐵鏽氣。
大門就在前麵,已經能看到曹成福領著人在門口等候。
她怕徒惹麻煩,索性壓低目光不去瞧,隨那幫人擁著走過去。
坤寧宮的奴婢,禁中衛士,仔細看還有太醫院的人,這陣勢便透著不尋常,由她領著來,就更叫人心中生疑。
曹成福暗吞了口涎唾,等對麵走近了,便迎上兩步,打著官腔問:“秦少監怎麼這會子來了,可是有聖諭麼?”
蕭曼依著規矩行禮,淡聲緩氣的做樣打躬:“回曹秉筆,是太皇太後娘娘的懿旨,命即時賜死秦恪。”
“這……今兒這日子……”曹成福登時懵了,雖然仍舊繃著正色,語聲卻已有些顫。
“今兒這日子怎麼了?”旁邊的坤寧宮奉禦乜眼嗬笑,“正因著是端陽節,太皇太後娘娘宅心仁厚,才叫不伸張,又特地命秦少監來辦這趟差事,夠慈悲的了,曹秉筆別光愣著,也趕緊接旨忙活著吧。”
連個節慶都不叫人安生過去,東廠處置囚犯尚且沒這個規矩,居然還說什麼夠慈悲。
蕭曼隻覺那顆心針刺似的劇痛,睨了一眼那張得意洋洋的醜臉,隻欲作嘔。憑一個小小的六品奉禦敢在司禮監秉筆和隨堂少監麵前頤指氣使,怕也是大夏朝絕無僅有的了。
然而,為了成事,現下隻有隱忍。
她清了清嗓子,跨前一步隔在兩人中間,先對那奉禦道:“太皇太後懿旨雖說是明日一早回話,可也怕夜長夢多,咱們還是手腳快些,莫要出了岔子,誤了大事。”
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瓷瓶,轉身遞向曹成福:“有件事……我不便出麵,還得煩勞曹秉筆。”
她目光凝著那瓷瓶,衝對方頷首微點暗作示意。
曹成福已看在眼裏,眸底將信將疑的審視一閃而過,麵色不變,點頭應了聲“那好”,正抬手要接,那奉禦突然又在後麵道:“這可不成,懿旨是讓秦少監親自來辦,可沒說叫別人代手,不然奴婢可沒法交差。”
這便是要把事做絕,絲毫不許人轉圜的意思。
蕭曼早有預料,卻也正中下懷,暗哼著回瞥他:“秦恪可不是一般人,這事急不得,得有個妥善的法子,他有沐浴的癖好,稍時在水裏做手腳,若能叫他昏暈不支,自然由我來動手。”
曹成福也哼了一聲:“既是有旨意,那還在這裏廢什麼話,該怎麼著趕緊來吧。”言罷,拂塵翻手搭在臂上,轉身便走,眾人隨後跟著。
偌大的院中寂靜如故,唯有巨石包裹的鐵牢矗立在那裏,風搖動著鏈鎖輕響。
蕭曼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的難過,不敢多看,將瓷瓶交給曹成福,又交代了幾句。
曹成福也沒多言,當即便吩咐下頭的人去準備,七八個彪悍的錦衣校尉上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扣死的杠條撬鬆,鐵門徐徐打開半扇,撲麵便是衝鼻的鐵鏽氣,裏麵卻依然是黑洞洞的,什麼都瞧不見。
沒多時,又有內侍抬來了盛滿熱水的沐桶送進去。
曹成福朝那幾人橫掃了一眼,抬步入內,背心隨即塌了下去,趨步到那張破磚榻前,低喚了聲“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