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間點著各色的叫不出名的花,不甚漂亮,但生氣勃勃。她便采下來編做花環戴在頭上,跑到水塘邊照影子。
她最喜歡這個水塘了,極大極寬,波平如鏡,每每站在旁邊,就會想起那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詩裏描述得極是,不僅長空流雲倒映其中,燕子也會成雙成對的剪水而飛。還有小魚,雖隻是普通的黑灰兩色,可隻要把腳探到水中,它們便聚攏來調皮的去啄她的小腳丫,癢癢的。
若是趕上夏季雨大,水塘就會爆滿,水直沒到房子跟前,然後晚上便會看到上麵霧氣蒙蒙,伴隨著叮叮咚咚的雨聲,雲煙輕移,如夢似幻。
待雨住雲收,旭日東升,更是一番奇異景象。
隻見一道光線越過院牆打到霧氣之上,恰好似彈了一星火,她甚至聽到“嗵”的一聲輕響,便見那漂移的霧氣瞬間染作胭脂般的雲霞,仿佛還散著氤氳的香氣。
她便伸著小手去捉那香霧,看著霧氣絲絲縷縷的在掌心飄飛。
雲霧漸漸變作橘紅……橙黃……淡金……雲白……卻又於雲中飄著細微的金粉,星星點點的碎閃。水麵時不時折出一圈圈的光暈,搖動的點在浮遊的煙霧中,耀眼迷離。
自她第一次發現這美景便很想駕一條小船徜徉在這片雲蒸霞蔚之中,說不準那裏真是個別有洞天的仙境。
不過也隻有在夢中滿足下自己。園中的人工產物隻有她和莫鳶兒住的房子,雖然錯落的分布著幾片林子,可關鍵是她不會砍樹,況目前的力氣也不允許,而更關鍵的是……船要怎麼製造?
於是便經常的到池塘邊發揮幻想,不幸被蔣媽看到,大呼小叫的拉她回來。
蔣媽應是沒有害她之心吧,否則這三年,下手的機會有的是,就像剛剛,還不一腳把她踹水裏然後報個“失足落水”?這個池塘極深,即便是靠岸的位置也足以使一個成人沒頂身亡。
蔣媽責怪莫鳶兒沒有看好女兒,甚至出主意要把她捆在床腿上,讓她隻在方圓三尺的範圍內活動。不過後來發現她雖然喜歡到處跑,卻非常有安全意識,也慢慢放了心,然後開始嘮叨……這兩年她特別愛嘮叨,估計是更年期的前兆。
“你說錦兒愛跑愛跳,怎麼就是不肯說話呢?”
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絕不是啞巴。不肯說話,是因為沒什麼可說,愛跑愛跳……雖然擁有這具健康卻瘦弱的身體已三年,可是重新恢複那種可以隨意操控的活力依然無法讓她拒絕起初的欣喜若狂。她愛在這片荒園中跑跑跳跳,她覺得被人遺忘未嚐不是件好事,她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喜歡的事,直到永遠。
直到……永遠嗎?
“憑什麼不讓我到這來?我是世子,世子的話你們也敢反抗?混蛋,你竟敢攔擋本世子?跪下!”、
雲影如一條條巨大的白魚在水麵緩慢移動,錦兒的目光不自覺的盯著它們,一時間竟好像被催眠了,直到一陣喧鬧漸行漸近方緩過神來。
這個園子靜寂了三年,除了蔣媽的絮叨莫鳶兒的回憶便是小鳥啁啾蟲吟蛙鳴,間或有兩隻野貓對唱情歌,還真沒見過別的叫做人類的生物。
一時好奇心起,穿了鞋爬上岸,向著聲音來源處悄悄走去。
一群衣著光鮮之人位於兩丈開外的草叢間,三男兩女,四大一小。
那個小的個頭約一米有餘,穿一身緹色緙絲錦袍。陽光盡情的寵愛他衣袍上的金絲銀線,於是他如一個耀眼的發光體般降落在這片碧綠茵茵之中。
過於奪目,難免趾高氣揚,籠著束發金冠的頭微仰,其上一顆碩大的寶石折出數道金光利劍一般四處劈殺。他負著手,力爭將稚嫩的聲音拉得粗獷而有威嚴的挨個訓斥那四個人。
四個大人全跪在地上,低頭受訓,可隻要小家夥動一步,他們立刻站起來將其重新包圍,然後繼續跪倒繼續挨訓。
這麼來回折騰了半天,一行人仿佛依舊停在原地,然後錦兒聽到那太監模樣的人神秘兮兮的飄了一句“這清蕭園鬧鬼”、
錦兒忍不住噗嗤一笑,這種嚇唬小孩的把戲還真是古今鹹宜。
可也就是這輕輕一笑,竟被遠處的人聽到了,那太監立即尖著嗓子喊了聲:“誰?誰在哪?”
那調門活像大白天見了鬼。
錦兒不想同任何人打照麵,於是快步往池塘邊溜,可是那小家夥趁人不注意,飛也似的跑了過來,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上下打量她。
這小娃長得不錯嘛,錦兒也毫不客氣的打量他。嗯,不錯,典型的小正太。
她讚許而嚴肅的點點頭,轉身離去。
“站住!”、小正太發話了,語氣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
錦兒頭也沒回,管你是柿子還是茄子,憑什麼命令我?
“過來給爺抱一下!”、
錦兒正自尊而自強的往回走,冷不防被這句嚇了一跳,險些自己把自己給絆倒了。
這……也太早熟了吧,這不小色狼嗎?我一個擁有如此成熟靈魂的人豈能被一個小孩給……輕薄了去?可笑!
可是未及她回頭瞪上一眼,小柿子便飛擲過來,一把摟住她,撅起小嘴“啪”的親了一下。
大驚!
大怒!
卻是推不開他,這頭小色狼如年糕一樣的粘在她身上,又把臉湊過來,意圖在她的另一側腮上也印上一個濕乎乎的唇印。
縱然靈魂很強大,可是實力很微弱。
錦兒如同一隻被蛛網困住的小蟲,越掙越緊,無奈何隻能抽出一隻手,死命抵住年糕的臉,防止他再次貼過來。
倆人較上了勁,錦兒情急之下一口咬下去……
那三個跟班可能是覺得世子遇到了便宜,不占白不占,況眼下世子處於絕對優勢,於是樂得在一旁看熱鬧……站得稍微遠一些,省得打擾了主子的好事。
可是他們隻顧著歡喜,全然忽略了兩個孩子正在水塘邊上,這工夫,世子突然腳下一滑……
各色尖叫響起之際,冷汗冒出之際……世子忽然發現是這小姑娘緊緊抓住自己的胳膊。
她抿著嘴,因憤怒而漲紅的臉漸漸白下去,又因拚足了氣力拉住他再次升起兩團紅暈,這摸樣就像夕陽的餘暉掃在玉容池裏的白荷花瓣一樣,晶瑩剔透。
他竟忘記了危險,傻傻一笑:“你真好看!”、
小姑娘清澈如水的眼睛頓時一瞪,他隻覺得胳膊一鬆……
“世子,世子……”
“大膽奴才,竟然敢謀害世子?!”、
“說,你是誰?奉了誰的指示?”
……
那藍衣太監當即給了錦兒一耳光,直接將她扇倒在地,錦兒立即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太監氣急,猛踢中她的腿彎,她卻再次站起,撲上去對那太監又咬又抓。
可是三歲的身體到底對抗不了一個成年人,隻一會就沒了氣力。
身上頭上沾著斷草碎屑,左頰已高高腫起,卻是瞪著水汪汪的眼睛,對著再次揮來的巴掌不躲不閃……
世子甩掉濕了一隻的錦靴,怒衝衝的推開那個太監,又狠踹了幾腳:“你竟敢打我的人?!”、
“世子爺,她……”
“住口!”、
太監又挨了一腳,捂著屁股“哎呦哎呦”的叫喚。
世子也沒有理她,轉身看向錦兒,當即被她紅腫的臉頰嚇了一跳,怔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撫上手去:“痛不痛?”
錦兒一把打掉他的手,頭也不回的跑了。
世子對著那小身影望了半天。
“秦櫃兒。”
“奴才在。”
“去調查一下那小姑娘是什麼人?”
“是。”
“今天的事不準張揚,尤其是對王妃,否則……你們明白的!”、
雖隻是個七歲的孩子,可是目光已呈現出令人恐懼的戾氣。
四人齊齊跪伏在地,隻秦櫃兒的眼珠骨碌碌的轉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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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鳶兒自是被女兒腫脹的腮嚇了一跳,卻死活問不出一句,於是她隻維持了片刻清醒,很快又陷入對往事的回憶。
蔣媽的表情倒一反常態的沒有絮叨,隻有些憂心忡忡,而憂心中似又有些激動,導致她的眼角一閃一閃的。
因為這場意外,錦兒三天沒有出門。
第三天晚上,下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
雨下了一夜,雖不甚大,但足以讓那池塘上的金霧飄到窗前。
她實在忍不住,跑到池塘邊。
金霧彌漫,恍若仙境,波光瀲灩,撩人心神。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潮濕混著清香沁人心脾,那是一種通體的舒暢。
草葉上掛著成串的雨珠,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她的臉便映在這串水珠中,也跟著閃亮。
她摸了摸左腮,好像不那麼腫了……
“還沒好嗎?”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未及回頭,一個小身影便在她身邊蹲下來,探究的看著那串水珠,又移向她的臉。伸出手,像是想碰碰,
但見她皺眉一躲,又訕訕的收回手來,幹笑兩聲:“你怎麼才來啊,我都等了你三天了。”
說著,出其不意的捉住她的手,塞了個白瓷小瓶:“我就說嘛,不上藥怎麼會好得快?這藥睡前塗,要多揉一會,隻一晚上就好。”
忽又換作命令口吻:“你趕緊塗了回去睡覺,腫得像豬頭就不好看了!”、
話雖如此,卻怕她立即跑開般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心,那個對你下手的奴才已被我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頓。”
錦兒甩開他就跑了,急得他在後麵直喊:“我叫蘇穆風,你什麼時候還來?我就在這等你……”
錦兒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
那個杏子紅的身影定定的立在霧中,雖隻是個孩子,卻隱約可見將來的翩翩風采。
他姓蘇……
回到小木屋時,見莫鳶兒歡天喜地的從門裏衝出來。
“錦兒,王爺來看我了,來看咱們了……”
她拉著錦兒跑到屋裏,對著桌上的幾碟點心手舞足蹈。
“這是芙蓉餅,這是玉蔻糕,這是核桃粘,這是蜜薑鼓……都是我最愛吃的,王爺來看我了呢……”
她高興得像一個孩子,玉瓷般的臉頰浮著興奮的緋色。
錦兒環顧四周。
屋子極小,擺置無幾,根本藏不住人,莫鳶兒口中的王爺在哪呢?
莫鳶兒顛三倒四的折騰了半天,她才弄明白,原來是莫鳶兒記起女兒此前受了傷,這會又跑出去了,有些不放心,便出去尋找,轉了一圈後卻忘了自己出來要做什麼,怏怏的回到小木屋,結果便發現桌上赫然擺著四樣糕點,精巧細致,簡直如珍寶一般照亮了整間屋子的暗淡。
錦兒苦笑,僅憑幾樣糕點就認為是王爺曾經來過?時間已過了三年,他若是想來早就來了,現在他是嬌妻美妾環繞在旁,怎還會記起你?如果他真的來過,為什麼不等你回來?
卻不好打碎她的興高采烈。
看著她對著糕點愛不釋手,錦兒忽然想起那個在湖邊佇立的小身影……
失神之際,忽見莫鳶兒抖開了幾件衣裳,“唰”的撕開,又翻出笸籮,飛針走線的將布片連起,隨後迫不及待的套在臂上……
雖是粗布素麻,雖是如補丁般的拚接在一起,卻被她舞得曼妙萬千。
翻轉,騰挪,旋轉,跳躍……從屋裏飛到院中,於陽光下飄舞。
她如一隻精靈,旁若無人的舞著,玉麵含春,唇角銜笑,眸底流波,仿佛心上人就在身邊,目不轉睛的追隨著她的輕盈。
錦兒一直認為她是個美人,卻不想竟是這樣一個絕妙佳人。陽光溫柔的環著她,無限寵溺。地上的積水混著泥漿濺在她的衣裙上,卻似恰到好處的點染。薄霧幽眇中,她仿佛是一朵靜寂了許久的花,忽然被雨珠驚醒,瞬間開做一派燦爛芳華。
水袖掃過麵前,卷起淡淡香風,亦捎來一聲清音……細細嫋嫋,婉轉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