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1 / 3)

從秦水作證回來以後,劉川開始了出監教育的學習,原定進行的國際法考試被無限期拖後,因為在考試之前,北京鬧起了SARS。

SARS疫情的發展快得出人意料,從劉川回到天監的第四天起,北京市監獄局下令封獄。在對監獄的每個角落進行徹底消毒之後,從監獄領導到各級管教,統分了三個班次,A班封閉在獄內,B班在獄外備勤,C班回家休息。犯人居住相對密集,得了病又不能分散到社會救治,一旦集體感染非典,後果可想而知。

封獄之後,在獄內執勤的A班等於判了一個月的“刑期”,在“刑期”之內,連監獄長鄧鐵山算上,任何人不得走出這座深牢大獄。但出監教育學習班卻給學員們做了安民告示:凡刑期屆滿的服刑人員,仍將依法按期釋放,不會違法多押一天。

參加出監教育學習班的犯人,剩餘的刑期都在兩個月以內。出監教育和入監教育當然不同,學員的心情興奮而且輕鬆,學習的課程除了國內外時事政治,**近年來新頒布的一些法令法規之外,還有許多更加實用的內容。比如怎樣擇業,怎樣上戶口,北京市區道路及周邊交通的變化,交通規則的某些調整,等等,都有教員授課和正規考核。還有SARS!回到社會後如何做到“四早”,如何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隨地吐痰該當何罰,當然還是自覺不吐最好。幾乎所有的學習內容都關乎未來的生活和工作,因此大家的學習態度不用督促,個個都很自覺。隻有劉川依舊有些沉悶,常常坐在課堂上若有所思。沒有了老鍾,自由將臨的快樂已黯然減半。

學習班的課程並不很緊,出工幹活也不經常。和三分監區的正常安排相比,節奏顯得不那麼緊張,自學時間也較充裕,劉川因此而有了更多的機會冥思默想。他把自己幾年來的大牆生活,仔仔細細做了回顧,把頭腦中那些片片斷斷的記憶,綴連成完整有序的篇章。在他脫胎換骨的每個關鍵階段,老鍾的音容笑貌,都與澎湃的記憶同在。還有馮瑞龍,還有龐建東,還有對他不錯的每一個隊長。他們表麵上常常板著麵孔,當眾訓話官腔十足,但在內心深處,都給過他極大的耐心和理解,寬容和照顧。

還有小珂。

小珂對他怎麼這麼好啊,好得如同兄妹手足。

出監前擁有足夠的時間,足以把三年中每一個細節一一咀嚼。他甚至回憶起在運動會期間,有一次球隊提前到食堂吃飯,他看到孫鵬順手偷拿了回民灶的兩隻生雞蛋,與球隊的中鋒敲開喝了,說是生雞蛋最補。劉川和孫鵬同在一個互監連保小組,互相負有揭發舉報的責任,但一舉報除了孫鵬肯定會被重扣外,說不定還會喪失球隊隊員的資格,劉川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為了哥們兒義氣還是球隊的榮譽,總之那次冒險替他瞞下。這事後來幸未東窗事發,時過境遷劉川也不再想了,時至現在重新記起,想來竟覺愧對鍾大。

他還想起剛從入監教育分監區分到三分監區的那段時間,他的心情沉悶,少言寡語,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也沒人和他說話,隻有陳佑成黏在身邊極力規勸:小子,你得說話,人和動物的區別,就是人會說話。你看古人發明的這個獄字多麼講究,兩邊是犬,中間是言,古人算把監獄看透了,那就是兩隻狗夾著一個會說話的人!

陳佑成那一陣沒事就愛給劉川洗腦,他告訴劉川:監獄要想把咱們改造好了,其實就靠一條,就是把你的人格徹底毀掉,讓你不把自己當人了,改造也就成了一半。劉川那時還不知陳佑成有個以挑撥離間為樂的爛嘴,隻當他的話深入淺出,充滿哲理。從他一踏進監獄大門之後,精神壓抑就無時不在,監獄和看守所非常不同,看守所的壓抑尚可承受,而監獄裏的氣氛,每一寸都有重量似的,壓得人難以喘息。那時他確實不敢再想人格二字,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做人。雖然他僅僅背了五年刑期,但和無期徒刑的心情幾乎同樣,一天到晚度日如年。他上過大學,當過警察,做過老板,從小父母嬌慣,人比天之驕子,一旦淪為階下之囚,豬狗不如的感覺就比別人更甚,所以那時候陳佑成的“點撥開導”,在他心裏幾乎句句是真。

回憶也是一種總結,如果總結他這幾年,他在監獄這所學校裏真正學到的,還是對人的認識。是老鍾讓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缺陷,找到了人格的含義,找到人格與尊嚴的關係,於是他解脫了壓抑,重拾了信心,生活的快樂從此俯拾皆是。

老鍾對他說過:坐牢其實也是一次難得的人生遊曆,能讓你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人間風景,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人情世態,能強迫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一種必不可少的生存本能,也是一種必不可少的人生修養。有了這種本能和修養,才能適應各種環境,才能在最壞的環境裏自強求生。

老鍾對他說過:苦難也是人生給你的一份厚禮,它讓你成熟,讓你得到心靈的平靜,讓你擁有無畏而又平和的個性,讓你發現真正的朋友。

老鍾對他說過:英雄有三種,一種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種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種是道德上的英雄。隻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

老鍾對他說過:一個人,如果讓我把他當成英雄,他不一定是一個有錢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須是一個人格完善的人,一個具有修養的人,一個在榮譽和成功麵前,在失敗和災難麵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該怎麼著還怎麼著的人,這種人,才真叫人。人和動物不一樣就是因為人有精神!

老鍾還對他說過:真誠、規矩、謙恭,是與人相處的三大法寶,隻要做事真誠,謹守規矩,待人謙恭,任何環境,都能容你。

老鍾還說:劉川,你能做到嗎?

老鍾走了,永遠不再回來,劉川隻能衝著他的背影,傾情呼喊:我能做到!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劉川也對自己呼喊:你一定要做到,一定遵守誓言!

二○○三年,八月十一日,劉川站在天河監獄鳳凰涅槃塑像麵前,默立良久,然後,他在馮瑞龍的陪同下,第一次自己步行,通過鐵網圍出的隔離地帶,走出隆隆開啟的監獄大門。

雖然非典疫情已經過去,但為萬無一失,封獄的命令尚未解除,因此馮瑞龍不能走出那條隔離地帶。他隻能目送劉川穩健平和的背影,隨著緩緩閉合的灰色鐵門,消失在高牆電網之外。

外麵的天空果然很大、很藍,空氣清新飽滿,劉川扛著自己的行李,穿著一身嶄新的藍布衣褲,走向獄前那條曾經熟得不能再熟的大路。那套嶄新的衣褲,連同一雙嶄新的膠鞋,都是他托馮瑞龍花一百元錢從外麵買回來的。他被捕時穿的是醫院的衣服,被捕後即被看守所的囚服代替。現在出獄,一身穿戴隻能現買。馮瑞龍前一個月一直在獄外備勤,兩天前才結束了上崗前的隔離觀察。接替了那批連續一個月未曾出監的B班幹警上崗值勤。他把那身新買的衣褲鞋子交給劉川的時候,離劉川刑滿釋放的日子,僅剩十幾個小時。

犯人刑釋出監的穿戴,通常都由親屬置買。親屬們也會在這一天早早地來到監獄門外,迎接自己重獲自由的親人歸來。這一天當然沒人來接劉川,除了他病在輪椅上的奶奶,他沒有其他親人。他曾想到,也許小珂會來接他,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猜測,小珂和他非親非故,但她在他的心裏,與鍾大一樣,已親如家人。可惜一天前他從幹警們的閑聊中偶然知道,小珂作為C班幹警,在他出獄的兩天之前,已經和馮瑞龍一起走進高牆電網,並且將在這座深牢大獄,堅守整個炎熱的夏末。

北京的八月,天空高遠,顏色透藍,迎接劉川走出監獄的,雖然無親無故,卻有爽朗的微風輕輕拂麵。清風讓他全身的皮膚都酣暢地呼吸起來,把形單影隻的傷感化解為無,肩上的行李仿佛也失去了重量,全身的重負無礙他大步如飛。

劉川的行李確實很大,行李中除了入監前在看守所蓋的被褥之外,還有他在獄中穿了幾年的內衣毛衣,內衣毛衣都是季文竹買了寄給他的,再破再舊也不能丟棄。同樣,必須帶走的還有那些函授考試要用的書本,還有尚未用完的肥皂牙膏,還有已經很舊的洗臉毛巾,還有從生活衛生科他的賬上取出的一千餘元現金。這筆現金對他非常重要,他要用它給奶奶買點東西,在他尚未找到工作之前,還要靠它維持生活的必需。

他把一切還能使用的東西統統帶上,出獄後的生活無法預知,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四班的犯人見他如此“財迷”,無不慷慨地解囊相助,把自己用不著或不想用的東西,倒垃圾似的都送到他的懷裏。劉川但凡覺得今後用得上的,一律作揖收下——半塊香皂、四分之一筒牙膏,穿過的毛褲,都打進他的行李。隻有班長梁棟,沒把這種饋贈當做處理廢舊物資,他從陽光超市專門買了兩雙襪子,原封沒拆地交給劉川,以做送別。

他還把那隻帶蓋的塑料水杯也送給了劉川,因為劉川要帶走他的“玻璃”。

還有那棵長勢旺盛的文竹,也被裝進了一隻手提袋裏。

於是那捆行李就打得又大又沉,於是劉川還斜背了一隻挎包,包裏裝著他的“玻璃”,於是他的手上還提了一隻紙袋,紙袋裏裝著那棵經風曆雨的文竹。

他帶著如此沉重的“家當”,居然步行了四十分鍾,一路未停地走到京開高速的輔路,氣喘籲籲地搭上了一輛開往城裏的公共汽車。

他知道他應該進城,但他不知道進城之後,又該去向哪裏……

公共汽車從六裏橋駛出了高速路,駛入了擁擠的西三環,時隔三年零一個月,劉川終於又回來了,又看到了熱鬧的北京城。

三年零一個月,一千一百二十六個晨昏,那個高牆電網的深牢大獄,是他苦海慈航的方舟,那些殺人放火搶劫強奸貪汙盜竊走私販毒的囚犯,是他同船過渡的夥伴。現在他已回頭是岸,岸上人潮如水,他卻無家可歸。

他原來的家,早被法院拿去抵債,他租住的房子,早就超過了租期,他的奶奶,住在郊區的養老院裏,他在這個廣廈萬千的城市,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他懷裏揣著一份天河監獄開具的釋放證明書,他還需要到他家原來所屬的派出所去開具一份戶口注銷證明書,他還需要填寫一份入戶申請書……這些手續其實並不麻煩,麻煩的是,他到哪裏入戶?入戶需要一份由親友或招聘他的工作單位為他出具的住房證明,而這份證明,他又該找誰弄去?

公共汽車走走停停,在人潮車海中隨波逐流,他不知道該在哪一個車站放下自己,連同自己的玻璃和文竹。車子經過航天橋時他看到了那個記憶中的巷口,巷口的小店在視線中潦草地劃過,劉川立即抱起了自己破舊的行李,決定在此下車。

十分鍾後他站在了那個巷口,也知道不必真的進去,季文竹早在四年以前,就從這裏搬到酒仙橋去了,又從酒仙橋搬去了和平裏,也許又從和平裏,搬到了一處更好的房子,或者,她已經買下了一所高檔的公寓,公寓裏麵已經裝修一新……

劉川的目光在巷口的屋角房簷,一一掃過,有幾分心酸,有幾分留戀。巷口的那間小賣部以前就有,劉川就用這裏的公用電話,撥打了季文竹的手機。

居然,電話通了。

劉川一聽到季文竹熟悉的聲音,額頭上就立刻布滿了緊張的汗珠,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竟會好得如此湊巧。他的聲音不由惶恐起來,甚至還有幾分恭敬,那感覺幾乎不像麵對久別的愛人,倒像麵對一個新來的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