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遇見他,是在夏城海邊的咖啡館。
彼時我和梁妹正讀大學三年級,適逢周末,便約去海邊讀書。
說去讀書,其實是去海邊散心。
夏城的海,是鹹甜的藍,和別處的海不一樣。不必觸碰到海水,隻被海風裹挾便已然舒心愜意。夏海自是一望無垠的,從遙遠的天際線而來,到退潮時的海岸線為止,抑或是化為海風飄向了夏城更深的地方。
離海風最近的、最緊密的,大概就是這家咖啡館了。上個世紀末一位歐洲的外交官來夏城度假,政府將這塊地劃給他使用,於是一座精致的歐式別墅拔地而起。轉眼間幾十年過去,那位外交官早已不在人世,而這棟別墅也幾經人手,表麵的漆層破碎不堪,牆體上縱橫著無數條風痕,顯是難以修繕了。三年前,在一次政府的拍賣中,這棟別墅被以很低的價格成交給咖啡師key——一位熱衷於北非咖啡豆的年輕小夥,他咖啡煮得很好,人也老實隨和,少有言語。
所以咖啡館有一種天生靜謐的氣氛。縱使樓上的小窗在海風的吹拂下咯吱作響、隔牆的海浪聲在耳畔單曲循環、搖曳了幾十年的舊物依然在搖曳……卻並不顯得聒噪。一切的一切,被海風浸染半個多世紀後,都已然是海了。
那是個晴天。很晴很晴。
他穿一身淡藍色t恤配白色短褲,伏在二樓的窗台上,向海望去。右手旁的咖啡,被吹起了道道顫抖的水紋。那大概是耶加雪菲吧,產自埃塞俄比亞,因為莓果氣息太重太獨特,所以很小眾。我想他應該是個喜歡紅酒的人,以至於甚至想在咖啡中尋找紅酒的果香氣。原來,海風的鹹甜用來搭配什麼味道最滋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回答。
“他是個怎樣的男生呢?”在看到他側顏的時候,我如是想。
他並不俊美。沒有精致上挑的頜骨,也沒有誘人的蘋果肌,鼻梁不算堅挺,唇角亦不性感……可以說時下流行的五官他幾乎一點都不沾邊。但是就是這副異於時代主流審美的長相,隱約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魅力。
我點好了咖啡,翻開從圖書館借來的《海上花開》。
海風吹來,我卻心不在焉。
“他的眼睛是什麼樣子呢?”我在心裏念叨著,眼睛已偷偷地向他再次瞄去。他還是在向窗外望著,姿勢沒變,表情沒變,咖啡也沒變。
“可真是個呆子”我忽然一樂,臉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驀地裏聽到梁妹咯咯地笑道:“可晴,你笑的啥啊,太傻啦!”
我待要去辯解幾句,key君恰好將煮好的咖啡端了過來。
“好濃的香氣”梁妹感歎道。
這香氣的確濃烈,而且厚重的同時多了幾分平穩,很熟悉,但又有幾分陌生。
我呷了一口,慢慢咽下,隨後喝了一口清水,略有回味。
“是曼特寧吧?”我問key君。
key“嗯”了一聲。
“可是為什麼會這麼厚重,而且不帶半點酸味?”我有些不解,
key臉上有幾分得意的神色,好像終於能為難到我了。
我又呷幾口,仍然品不出裏麵的蹊蹺。隻感覺主味道是曼特寧無疑,但在細枝末節處卻又似是而非。甘甜無酸,而且香味厚重如斯,到底……?
“這是黃金曼特寧吧。”
十年之後,我仍清晰記得他講這句話的聲音。
那是我們,最初的對白。
我抬頭看去,是那個淡藍色t恤的男生。不知何時,他已經走下了樓梯,站到了我身後。
他是……被咖啡的香氣吸引了?
我起身在隔壁桌取了空玻璃杯,斟了小半杯這獨特的曼特寧,轉身遞給了他。
杯子裏的咖啡並不平靜,也許是因為海風拂過杯麵,也許是我緊張使然。這是我第一次對陌生人這麼熱情,如同是一種條件反射,以至於沒來得及糾結到底要不要這樣做,更沒有激發出半點害羞或者怯意,身體就已然自己做主了。
是荷爾蒙在作祟嗎?
他微微一愣。那種詫異是在一瞬間表露出,而又在下一瞬間消逝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句“謝謝”,雙手接過咖啡杯,品了一小口,臉上流露出滿足的表情。
終於看到他的正臉了。
雖然隻是假裝不經意間的一瞥。
卻有一種觸電的感覺。
那雙眼睛的前生,一定很複雜吧。也許是某個民國時期的富家年輕小姐,也許是在舊社會宣傳解放思想的知識分子,或是奮不顧身地在槍林彈雨中穿行的革命軍人、苟活於市井中呆若木雞的“閑人”,甚至是油頭粉麵拈花惹草的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