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世事,幾千般翻覆,是非多少(1 / 3)

思量世事,幾千般翻覆,是非多少

歡顏將一枚金針紮入他後背要穴,淡淡道:“你都找那麼多大夫治過了,才跑我這裏死馬當活馬醫,便是死了,也可以安息了!我有什麼把握不把握?本來就是一腳踏在閻王殿的人,救活了是你造化,救不活也不能說我沒本事!”

那邊夏輕凰已氣得翻白眼,蕭尋安撫地瞥她一眼,垂下頭閉嘴由著歡顏罵。

許知言歎道:“歡顏,若不是蕭公子大人大量,此刻你的腦袋還在你脖子上嗎?”

這擺明了不想追究歡顏,特特地捧了蕭尋一回,讓他有台階可下,不至讓他或他的侍從惱羞成怒。

又一針紮下,蕭尋咬牙,汗珠從額上滴落,卻笑道:“歡顏姑娘說得有道理,的確已暗中請了許多大夫治過。便是治不好,也怨不得姑娘。”

歡顏神色漸霽,說道:“你該早些來找我。給你治的大夫各用各的法子,有試圖循正道解毒的,還想要以毒克毒的,也封穴阻止毒性蔓延的,有試圖將毒性誘導出來的……藥性相衝,醫理相反,卻都用上了,隻怕你苦頭吃得不少,才會急劇削瘦成這樣。再則你原來所中之毒和他們以毒攻毒的藥物相衝相和,已經發生變異。若我猜得不錯,此刻你的血液都是發灰的,所以臉色看著這樣黑。”

她說到這裏,不覺頓了頓,說道:“啊,上回給你試藥,臉色青得發黑,這回灰得發黑,如果再一種毒來試,會不會紫得發黑呢?”

“我……”

蕭尋的笑擠也擠不出來了,隻覺眼前什麼都在發黑,人一歪已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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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顏嘲諷也嘲諷過了,刻薄也刻薄完了,出手倒是半點也不含糊。

蕭尋再醒過來時,依然躺在床上,身上卻莫名地舒適了許多。

他略略一動,便見自己已換了中衣,身上的皮膚鬆軟浮白,原來的黑氣倒是下去很多。

他問道:“又泡過了?”

一旁侍立的夏輕凰同情地看著他,說道:“泡了兩個時辰。那藥湯好臭,幸虧你昏過去了,不然……”

蕭尋抬臂聞了聞自己身上,胃部一陣抽搐。

他問正收拾醫具的歡顏:“藥裏放什麼了?牛糞還是馬糞?”

歡顏瞥他一眼,說道:“我們那院裏的撿來的,大約是阿黃和小白的傑作,也不曉得是狗糞還是猿糞。嗯,它們能幫到忙,也是緣分。”

蕭尋哀歎道:“猿糞?緣分?這緣分不要也罷!”

歡顏輕描淡寫道:“效果好,有助藥性吸收。”

蕭尋吐血,再也不曉得她說的幾分真,幾分假。

夏輕凰說得不錯,幸虧他早就失去知覺。不然就是藥湯沒把他熏昏,歡顏也把他氣昏了!

歡顏收拾完畢,將藥箱交小丫頭抱了,自己走到床邊,待要扶了許知言離開,忽瞥向蕭尋,微露疑惑。

蕭尋看到她神情怪異便害怕,苦笑道:“怎麼了?”

歡顏上去,托住他下頷仔細端詳。

蕭尋隻聞得她袖籠裏一陣陣說不出好聞的暖香飄到鼻際,似藥非藥,似麝非麝,頓時想起某時將她揉於懷中肆意輕薄的情形,驟然間神飄魂逸,心跳如擂鼓,忙嘻笑道:“是不是黑氣一退,在下又是個人見人愛的風度翩翩濁世佳公子了?”

歡顏並沒放開她,納悶道:“原來一臉黑氣倒是看不出,怎麼現在看著,你人中穴和承漿穴好像給什麼紮傷過?”

蕭尋歎道:“你試著給人打一鏢從屋頂滾到荊棘叢裏會不會被紮傷。剛受傷時在下都不敢照鏡子,以為毀容了呢!——若是我毀容,姑娘會不會設法幫我恢複原貌?話說如在下這等容貌,也算是上天的恩賜吧!”

歡顏終於反胃,捏著鼻子退開,說道:“我還沒用午膳……你便讓我想吐……”

蕭尋鬱悶道:“難道我說錯了嗎?好歹上天待你更厚,既有絕色的容貌,又有無雙的醫術,你犯不著嫉妒我吧?”

歡顏又想拿針紮他,“誰嫉妒你?”

“好了好了!”許知言站起身,說道,“怎麼跟小孩子似的鬥上嘴了?歡顏,蕭公子傷病不輕,別鬧他了,我們先回去,讓他休息吧!”

“誰鬧他了?”

歡顏嘀咕著,扶著許知悻悻離去。

蕭尋忙道:“輕凰,代我送二哥和歡顏姑娘!”

夏輕凰應了,忙將許知言送出門,看他登輿而去,依然回臥室陪伴蕭尋。

蕭尋已經沒有了方才強自撐出的精神,默默伏在枕上闔眼養神,瘦削的麵龐蒼白得可怕。

夏輕凰惱怒道:“少主,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告訴她實情?”

蕭尋眼都不睜,疲倦問道:“什麼實情?”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你是因為救她才受的傷?你看她神氣活現成什麼樣!虧你還那樣體貼入微,居然因她受了點驚嚇生了點小病便自己熬著,聽任自己身子糟蹋到這步田地也不來求治!若她知道是你救了她,看她還有沒有臉這樣羞辱你!”

夏輕凰這麼說著,忽然間疑惑起來,“不對,她怎會不知道是你救了她?難道你救她時她並不清醒?”

蕭尋喃喃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更好。”

“為什麼?”

“我對不住她。”

“你救了她怎麼會對不住她?”

蕭尋不答,闔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夏輕凰在屋裏來回踱了兩步,憤憤道:“我瞧你就是喜歡她,喜歡得入了魔了!既然這樣,何不求錦王把她送給你?橫豎不過是個侍婢而已!”

蕭尋好一會兒沒有做聲。

夏輕凰以為他真的睡著了,悶悶不樂地歎了口氣,便要走出去。

這時,忽聞蕭尋說道:“誰若是輕賤她,隻把她當侍婢,那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她。何況誰又比誰高貴了?若是當年夏將軍被誅殺,夏家女眷被抓,即便留她們性命,隻怕也逃不了為婢為妓的悲慘下場。便是你,幼時便被拐到青樓,若非夏將軍思念女兒將你救下,你可曾想過自己又會何等低賤?無非機緣而已!”

夏輕凰無言以對,頓了半晌才道:“說到底,原來你隻是想得到她!”

蕭尋卻笑了起來,“你錯了,我並不想得到她。她不肯自輕自賤,我也不願輕賤她,所以,我要不起她。”

“你要不起她?你要得起金枝玉葉的大吳公主,要不起一個侍婢?”

夏輕凰不可思議,向蕭尋瞪圓了眼睛。

蕭尋嘖了一聲,將錦被拉起,蓋住了頭,顯然是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了。

夏輕凰鬱鬱而去。

好一會兒,蕭尋慢慢探出頭來,出神地看著透入大片陽光的茜紗窗,忽輕輕一笑。

“你若開心,我便安心。能有興致損我了……嗬,小白狐,恢複得不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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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尋的毒傷雖棘手了些,但歡顏仿佛天生就是各類毒素的克星,一日兩次過去診脈針灸,不時讓他泡一回藥浴,居然很快讓他恢複過來。

更妙的是,後來的藥浴好像沒加猿糞或狗糞,不臭了。

不但不臭,還散著淡淡的清香。

據說歡顏換藥的原因,是因為她診脈時也給臭得快要暈過去,終於受不了了。

她想整人,但並不想整自己。

於是,權衡之下,她到底換了藥,更讓夏輕凰等認定之前的臭味是歡顏有心作弄。

隻是蕭尋能從閻王殿大步邁回人世間,誰也顧不得計較她的作弄了。

等南疆那位沉修法師配齊藥到錦王府為許知言治眼睛,歡顏和沉修法師討論起醫理來,連診脈都懶得去,每次都得夏輕凰派人左請右請才過去。

這日夏輕凰見問了兩次都說正忙,便自己走過來相請。

歡顏正搗著研缽,說道:“待我把這藥研磨好便過去。”

許知言撫著被包得嚴實的雙眼,說道:“你先去罷,明日才用,不必這麼急。何況法師也帶著藥童過來,還怕來不及?”

歡顏道:“東海鰒魚甲便已是難得的良藥,可以明目去翳,平肝清熱,法師帶來的更是鰒魚甲中的極品,又被稱為‘千裏鏡’,據說產自千米以下的海底深處,連我都隻在古書上看過一兩次,實物還是頭一次見到。它不像鰒魚甲那樣性涼,性溫和血,因此明目清熱之餘,便不致為陰邪之氣所侵。這樣可遇不可求的珍貴東西,我還是自己動手穩妥些。”

沉修法師道:“不錯,這味正是主藥。若不是去年行遊海外,無意間得了這個回來,我也不敢過來醫治二殿下的眼睛。這也是二殿下福澤綿厚,才能有此機緣。”

夏輕凰笑道:“恭喜二殿下!有沉修法師和歡顏姑娘兩大國手在,又有這等罕見良藥,二殿下雙眼複明,想必指日可待了?”

沉修法師看一眼許知言,答道:“這個麼……等這輪藥用下去再看吧!”

許知言微笑,側頭問道:“共需二十一日麼?”

沉修法師道:“每三日便在午時陽氣最盛時換一次藥,共需七次,或許便可以解去當年冤煞之劫。”

他早與許知言說過,如果一切順利,三七二十一日後,應該會有九成以上的機會複明。

可許知言身份特殊,一旦這位皇家嫡長子雙眼複明,指不定朝中又起怎樣的風波,因此對外隻說醫治,絕對不提有多大的可能治愈。

雖有無數大夫說過許知言的眼疾無藥可醫,但這麼多年各處薦來為他治病的大夫始終不曾斷絕。隻是從來沒有半點痊愈的消息傳出,久而久之,也便沒人再把錦王府來來去去的大夫當一回事了。

歡顏依然為南疆某些不可解釋的醫理納悶,繼續追問著沉修法師:“我還是不明白,若是效用不夠,可以通過加量或延長服藥時間鞏固效用,為何必定要是七次?”

沉修法師拍了拍他五彩衣緣的異族黑袍,笑道:“歡顏丫頭,若是你肯拜我為師,跟我回南疆十年,我必定把平生所學盡數傳授,讓你醫術天下無雙,用起巫蠱來更是橫行江湖!”

歡顏回眸看向許知言,眼底已是止不住的歡悅,柔聲道:“我才不要橫行江湖呢!我隻要能一輩子橫行在這萬卷樓,便心滿意足。”

許知言含笑拈著茶盞,啜茶不語。

沉修惋惜,“若是老死此間,才是辜負了上天賜予你的這等天分!”

歡顏專心研磨著她的藥,並不在意他的惋惜。

“胸無大誌,胸無大誌啊!”沉修歎道,“你快隨了夏姑娘去吧,我來研磨就行。”

許知言也催道:“你快去給蕭公子診脈去。我陪法師說會兒話,也便過去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