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到冬天,那凜冽的寒風,都能滲到人的骨頭裏去,在外頭呆上一會兒,進了屋在火爐上烤許久的手,都還覺骨頭是硬的。
整個北方都是如此,更別提比北方更北的賀蘭山關。
天上的雲就像在墨水裏頭染了幾遍的棉花,密不透光地團在頭頂上頭,總覺會有場昏天暗地的大雪,但幾日了,也不見下。
周朝儀製的送親隊伍,此刻正停在賀蘭山關,隨隊伍送親的宮婢、太監各個手持禮器,頂著凜冽的寒風,規規矩矩地站著。這浩浩蕩蕩排了兩裏地的送親隊,倒是給這灰蒙蒙的天地,添了一份明豔的色彩。
坐著新娘子的婚車車簾被掀起,純熙伸手將坐在裏麵的雲依斐扶了下來,正紅色婚服的曳地裙尾長長托在她的身後。
雲依斐扶著純熙的手,在馬車下站定,高挑纖瘦的身材,在人群中格外顯眼,她的麵容藏在鳳冠前落下的一排金簾子後,除了那雙塗著大紅胭脂的唇瞧得清晰外,其餘皆是一片朦朧。
這時,帶隊伍的林侍衛拉轉馬頭,朝著雲依斐走來,來到雲依斐麵前,林侍衛跨馬而下,行了個禮,說道:“公主,再往前,就是燕朝的勢力範圍,公主需換乘他們的迎親馬車……”
說到這兒,林侍衛眼中閃過一絲悲光,頓一頓,而後道:“微臣……隻能送您到這兒。”
雲依斐點點頭,目光越過林侍衛的肩頭,朝他身後望去。
但見他的背後,燕朝的迎親隊伍已經守在了那裏,帶頭的,正是燕朝大將——唐義璋。
而唐義璋身後的迎親隊伍,基本不見禮器儀仗,清一色的騎兵,純熙見此情形,在雲依斐身側略帶嘲諷地呢喃道:“這是迎親,還是押送?”
雲依斐恍若未聞,鬆開了純熙的小臂,兩手疊放在前,繞過林侍衛身側,目視前方,迎著寒風,不慌不忙地朝山口走去。
唐義璋一席玄色盔甲,騎在高頭大馬上英武非凡,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肉,皮包著骨頭顯得棱角分明,眼如鷹一般銳利,本也是個英俊的人,奈何臉上突兀的多了一道疤,從額角斜到鼻翼,猙獰可怕。
自雲依斐下馬車,唐義璋的目光便沒有離開過她,一直盯著她,神色複雜,似有欣賞,又有恨意。
不多時,雲依斐在賀蘭山口站定,直到這一刻,她方才回頭望了一眼。
山很高,這樣的天氣裏,她隻能看見不遠處幾個村莊的房舍,遠處卻是白茫茫的一片,周朝的亭台樓閣藏匿在蒼霜的天地中,不見蹤跡。
雲依斐就這樣站著,眺望許久,手不由摸了摸一直放在袖中的鑲寶石彎刀。
這刀從未開刃,是當年段承宇送給她的。在她隨他逃亡之後,那日他把刀給她時,曾說:“今時我方明你心意,可現在的我,什麼也不能應你,日後前途凶險,此刀給你防身。”
就是這句話,叫她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他的關心,誤讓她以為,會有等到他回應自己的時候,此後十年如一日,用心扶持與他,女兒做著男兒事,在亂世裏為他爭一席之地。
待驚覺之時,十年已過,他最終還是無視了他們十年的努力,同意鍾丞相的提議去承襲皇位,回到了那個拋棄他的朝廷,立鍾丞相之女為後。
許是覺得對不起她,段承宇立後之後,對她說,立後是權宜之計,是為了籠絡鍾丞相,他會封她做唯一的貴妃,隻對她一個人好。
這話放在十年前,雲依斐信,可是現在,十年已過,她想騙自己相信都做不到,她不得不承認,段承宇根本不在乎她。
十年的亂世沉浮,叫她險些忘了自己還是個女人,在段承宇徹底震碎她的心後,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走過的路。
這一路走來,雖然初衷是為了扶持段承宇,但她也在這過程中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她給了懷才不遇的人機會,給了受戰亂顛沛流離的人安定,心中亦有了天下複歸大同的夢想……
原來,人生並非隻有段承宇,她的存在,在段承宇生命中沒有重量,卻在別人眼中不可忽視。
就在她整理行裝,準備拒絕段承宇的封她為貴妃的提議,開始屬於自己的人生時,段承宇卻忽然封她做公主,下旨讓她去燕朝聯姻。
所以,封貴妃也不過是一席空話,她沒有去質問他,即便去,不過也是得到一句:為了周朝,為了天下大業,希望她能忍一忍,待他滅了燕,就迎她回來。
不必見麵,她也知道他會說什麼。
燕朝一直是她的勁敵,擺在她麵前的隻有兩條路,要麼嫁去燕朝豬狗不如的生活,要麼轟轟烈烈地去死。
雲依斐收回目光,取出袖中的彎刀,將其擲了出去。
“哐當”一聲,彎刀掉在凍得堅硬的泥土上,冰冷的刀靜靜躺在那裏,竟叫人瞧出一絲被遺棄的悲涼來。
雲依斐再未多看一眼,抬腳走過了賀蘭山關,踏上了這片——曾經屬於周朝,現在卻被燕割據侵占的土地。
見她離開,周朝的送親隊掉頭,向著來時的路走去,漸漸化作遠處的一道黑影。
雲依斐來到唐義璋麵前,待她站定,唐義璋跨馬而下,行了個禮,而後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雲依斐站在原地未動,開口說道:“從江都至此,我已顛簸三月有餘,旅途勞頓,煩請將軍在此紮營,容我休息兩日。”
唐義璋聞言,落下手,假笑道:“若是旁的女子也就罷了,公主卻非旁人可比,留在周朝邊境兩日,以公主的能耐,本將軍唯恐節外生枝,恕難從命。”
雲依斐笑道:“忽然想起,將軍臉上這道疤,當初還是我留下的,將軍莫不是忌憚我,所以才連休息兩日都不敢答應?看來當初那一劍,給將軍你留下的陰影當真不小。”
唐義璋聞言,嘴角抽搐兩下,按下心頭毀容的恨意,在雲依斐臉上逡巡片刻,而後,他手握著懸掛在腰間的劍柄,抬頭看了看天色,見夜幕漸臨,便大手一揮,命士兵們就地紮營,士兵領命,各自下馬忙碌起來。
唐義璋伸手招來兩名婢女,指著這兩位對雲依斐說道:“公主旅途勞頓,皇上特賜兩名婢女,服侍公主更衣起居。”
雲依斐掃了那兩名婢女一眼,她們雖身穿婢女服侍,但那看似消瘦的身形卻分明有著強勁的骨骼,一看便知腿腳功夫不凡。
雲依斐收回目光,對唐義璋道:“我身上並無利器,唯一的彎刀已經扔了,放心,我不屑於暗殺,你無須如此防備。”
話已被雲依斐挑破,不必再虛與委蛇,唐義璋假笑兩下,對雲依斐道:“這四周都是我燕朝將士,本將軍倒不怕公主明著怎麼樣,就怕公主來暗的,令本將軍防不勝防,這兩位婢女,也是大王的好意,還請公主笑納。”
雲依斐掃了一眼周圍,但見士兵們,都各忙各的,有的紮帳篷,有的手裏拿著碗去找火頭軍要熱水喝,一派安逸鬆懈之態。
雲依斐順著他的手望去,便見到了燕朝前來迎親的馬車,她看著唐義璋,唇邊露出自離開江都三個月來的第一個笑容,宛如風雪裏盛開的玉蕊紅梅,是洗盡鉛華後極致的美。
唐義璋見到雲依斐這個突兀的笑,再被她眸中的光彩晃到眼的同時,心底漫上一層不詳的預感。
可他尚未來及弄清楚這預感的來源,便見雲依斐手上似水蔥般的長甲破開寒風向自己抓來,速度之快叫他來不及反應。
唐義璋本能地側身躲避,臉頰上隨之傳來一股涼意,隨即便感覺到溫熱的鮮血順著傷口留下。
唐義璋心中一驚,許久不見,雲依斐的武藝,竟然已到如此地步?
雲依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逼近,她的聲音氣息平穩地在唐義璋耳畔響起,語氣中是令唐義璋都覺涼寒的篤定:“在你的士兵趕到你身邊之前,我就能取你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