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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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總是半昏半明的,靜默中有著些許攪動。像夢的囈語,又像外麵的世界被一片大水淹沒,浮著魚兒喋水的聲音。江汰清被這莫名的聲音攪得睡不踏實,頭腦昏沉。兒子銜著奶頭,剛剛在她懷裏睡去,陳烈的咳嗽聲又猝然響起。那咳嗽聲空洞而乏味,顯然是饑餓與病態造成。江汰清想動,卻被魘在床上。隻能下意識嘀咕一句。意思是讓陳烈起來,自己去找些水喝,好遏製一下那令人揪心的聲音。但陳烈毫無反應,很快又響起他細微的鼾聲。繼而被江汰清略顯粗魯的鼾聲壓製下去了。

這一天早晨,江汰清起床要比往日早些。她悄悄踅到臥室外麵,推開窗子。鼻腔裏嗅到一股清鮮之氣。見牆外的梧桐竟比昨日鮮嫩了一層,在半明半暗的曉色裏,那抹鮮綠讓人看了心疼。低頭一看,見渾黑的牆體與街道間,蒙了一層濕氣,顯得更為滯重。這才想到,原來昨夜裏聽到的那些聲音,竟是春雨悄悄降臨在了這個城市。

這是黑白的,多年之前的上海。

這是1931年3月的上海。

對於經曆了兩次搬家經曆的江汰清來說,這樣一場無聲無息的春雨顯然給了她諸多的安慰與欣喜。一想到過會兒便要出門,她便暗自興奮起來。攏了攏頭發,去廚房燒水。待水半開,再去米袋裏舀米,又想想今天出去,或許回來的要晚些,便準備多填兩勺。竹製的湯匙刮擦著米袋,感覺堅硬而空洞,完全沒有米袋充盈時舀起來的那種快感。江汰清索性將整個米袋倒拎起來,抖摟著,卻隻聽見幾粒米磕擊瓷盆發出的“唰唰”聲響,之後全然無聲。

江汰清走回臥室。對半臥在床上的陳烈嘀咕了一句:又沒米了……

陳烈不答。睜著惺忪的睡眼,似在想著什麼心事。

等我回來,再去買米吧……江汰清說,午飯我一塊做出來了,你和華姿吃完,放在鍋裏。熱不熱的都行。但給華川蒸的蛋羹必須要熱啊,他剛斷奶,不熱的話,會拉肚子。

陳烈仍舊不答。

你聽到了嗎?

陳烈身子動了動,忽然說,早起我做了個夢……

兒子醒來,發出啼哭聲。江汰清將他抱在懷裏,解開衣襟喂奶。埋怨道:嚼來嚼去,也吃不出半點奶水,哪裏有吃飯長身體呀!看了一眼陳烈。問:做的啥夢?

陳烈說,我夢見你走錯了路……周圍都是人影,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江汰清不以為意。

陳烈咳嗽一聲,欠起身子,湊到妻子身前,嗅著熱滾滾的奶香。壓低聲音問:你去那裏的路不會記錯吧?

江汰清抖了一下肩膀,咯咯笑了,說,我又不是頭一次去。

陳烈說,要不我去,你別去了。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江汰清說,你去……你去成嗎?上次不說好了嘛,我出了月子,再不讓你插手聯絡工作。

陳烈歎了口氣,說,那你可要小心了。別像我做的夢一樣……

你別胡思亂想。一個大男人家的!要帶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陳烈起床,腳步疲遝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書。翻開書頁,抽出兩張紙。分別折好,交給江汰清,囑咐道:一張是上級需要調閱的文件;另一張,是咱們下月經費開支的預算。

是按我說的那些開支寫的嗎?

陳烈不解。

江汰清加重語氣:你要和組織上申請,多撥些經費!

家裏還有一點錢啊,陳烈說,再申請多撥不合適吧。

我知道還有些錢,但你要去看病,不能老這麼拖著……

陳烈說,等下次吧。我覺得,組織上最近也會麵臨很多困難。

江汰清幽幽吐了口氣。脫下外套,換上一身粗花呢衣服,賭氣說,你不寫,見到“老李”,我也要向他彙報,讓組織上清楚我們現在的生活狀況。

陳烈麵露難色。

江汰清對鏡梳妝。睡在另一張小床上的女兒華姿醒來,從床上坐起,問:媽,你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