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吊靴鬼後,眾將皆是喜出望外,原本自忖隻有戰死一途,想不到竟然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明將軍卻道:“諸位不可大意,這也許是敵人的緩兵之計,意圖趁我軍不備而發起進攻。全軍將士更要提高警惕,枕戈待戰。另外城防還須繼續加固,隻是要機密行事,不可讓敵人的暗哨發現。”
眾人齊聲應道∶“將軍提醒得是,末將遵命。”
明將軍轉頭望向許驚弦,揶揄道:“我早聽說過葉鶯姑娘之名,不但相貌俊秀,武功亦不俗,是擒天堡的重將,想不到竟還是一名才女,吳言你莫要辜負佳人深恩才是。”
諸將見明將軍如此打趣許驚弦,皆知他心情極好,亦紛紛跟著起哄。
“吳兄弟,千萬要小心哪,莫被美人計弄昏了頭,別忘了她可是敵營中人……”
“怕什麼?吳兄弟少年才俊,武功又高,葉姑娘棄暗投明才是正途。嘿嘿,將軍再得強援,必有重賞……”
許驚弦麵紅耳赤:“你們不要胡說,我與她隻是萍水相逢……”
“哈,吳兄弟大可不必害臊,我也是過來人啦,這些事豈能瞞過我?”
“嘿嘿,就算吳兄弟對她是流水無情,可人家能當眾承認與你的交情,隻怕一縷芳心早就係在你身上嘍……”
這句玩笑話如一柄重錘擊在許驚弦心口,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以葉鶯那麼好強的性子,就算對自己有情意,也斷無可能當眾承認。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許驚弦驀然抬頭:“將軍可否將和談書借我一觀?”他記性極好,方才明將軍雖隻輕聲念了一遍,書信的內容也還記得大半,如今隻是再次印證。
明將軍笑道:“這不是情書,借你看看倒無妨,但是不能私藏不還…”眾人一齊放聲大笑。
許驚弦接過書信,仔細査看起來。此刻他心中浮現出在清水小鎮蔡家莊時的情形,他與葉鶯半真半假訂下的聯絡暗語正是七字一斷!
除去書信的題頭,隻看正文前麵十餘字,許驚弦已確知葉鶯的真正用意。第七個字:危!第十四個字:險!和談書中每隔七個字在許驚弦眼裏驀然放大——危、險、速、離、今、業、於、城、南……按諧音來讀:危險速離,今夜於城南。其後的字句變得雜亂無章,葉鶯的暗語應該至此而止。
這短短九字卻讓許驚弦疑竇重生。叛軍今夜將從城南攻城?還是讓他今夜由城南離開熒惑城?他無從得知。葉鶯執筆之際寧徊風等人必在左右,所以她無法在信中透露更多。暗中通敵乃是軍中大忌,縱然葉鶯是非常道頭號殺手,一旦暴露也必受嚴懲。如果他把信中可疑之處告知明將軍,以明將軍的明察秋毫,不但自己與寧徊風合作之事必將泄露,恐怕還會連累葉鶯;但若是隱瞞下去,摘星營五百將士的性命懸於一線,亦有損國家大義。
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若無其事地把和談書交還明將軍,決意暫且不提葉鶯的示警,畢竟她大費周章實是關心自己的安全,自己豈能辜負她的信任?更何況明將軍身經百戰,早已預防叛軍下書詐降,敵軍即便趁夜突襲亦難求戰功。
一夜血戰,眾將士皆覺疲累不堪,飽餐一頓後,即在明將軍的調度下,分組執勤,且自休整。作為親信護衛,許驚弦一直緊隨明將軍左右,直至用過晚飯後,才有閑暇自由行動。他離開內城,徑往南門而去。
來到南城,許驚弦停步於城牆上,遙望數十裏外敵營的戰旗迎風大展,心頭掠過暗藏在和談書中那驚心動魄的九個字。
——危險速離,今夜於城南。
以地勢而言,熒惑城居於兩山之間的穀地中,東西兩麵皆是險峰,大軍難以攀越,小股人馬亦不足為慮,若要強行攻城,唯有從南北城門突破。北門外挖有長長的壕溝,其中多設鐵蒺藜、尖刀;南門則倚護城河為屏障,無論從何處攻城,都難免傷亡慘重。而且城外山穀中方圓數裏草木盡毀,全無掩護,山路狹窄又不容攻城車等大型器械通過,更何況明將軍早有防備,熒惑城外鬆內緊,雖是一片慶功的歡聲笑語,暗中卻也未放鬆警惕,一麵嚴加看管俘虜,加固城防,又借城牆的掩護把箭矢、滾石、沸油等物源源不斷地運至城樓上。如果敵軍趁夜來襲,隻需在城樓高燃火把,來犯之敵即無所遁形,再以數十神箭手居高臨下射擊,足可重創來犯之敵。
最緊要關節還是:叛軍隻圖明將軍一人。即便不惜血本攻入熒惑城,明將軍率殘部隱入密林中也是不難。到那時,縱然擒天堡、媚雲教、烏槎國高手齊至,也未必有把握留下明將軍。
強攻實屬不智,然則叛軍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和談果真是緩兵之計?種種疑問許驚弦心裏遠遠沒有答案,他隻堅信葉鶯絕不會無緣無故甘冒奇險對自己示警,而寧徊風處心積慮製定的刺明計劃必已伏下嚴厲的殺著。
他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擺出的那個詭異手勢,若吊靴鬼真是將軍府派到擒天堡的暗間,即使叛軍真有陰謀詭計,他必定會設法及時傳信明將軍。雖然葉鶯是“丁先生”最寵信之人,但吊靴鬼在寧徊風身邊時日更久,既然其將軍府暗間身份還未被揭穿,按理應當更得他的信任。葉鶯的示警真的隻是杞人憂天?
“吳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許驚弦的思考,抬頭望去,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朝他大步走來,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重重一拍許驚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現在見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許驚弦剛入偵騎營時,因穆鑒柯的關係與赤虎之間嫌隙頗深,還於比武之際暗中傷了對方。但後來在偵騎營的偵敵行動中,許驚弦不顧追兵逼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剛的性命。倆人經此一役,生死相知,化敵為友。隨後許驚弦加入親衛營,彼此間往來減少,直到明將軍從各軍營中挑選精銳組成摘星營,才得以重聚。
兩人久別重逢,暢談在偵騎營的往事,說到昔日種種誤會,皆開懷而笑。他們隨口談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了城牆下,找個僻靜處席地而坐。
“聽說你小子現在可是軍中的紅人啊。你不在將軍身邊護衛,來這裏做什麼?”
許驚弦自然也不提自己的疑慮∶“我隻是隨便看看。對了,城南的布防是你負責?可有異常?”
“哈哈,你小子也跟俺打官腔了。熒惑城已在咱手裏攥著,泰親王一命嗚呼了,烏槎國軍隊躲在幾十裏外,降書都送到了咱營裏了,還怕個球?若是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攻城,管教他們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赤虎頓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麼,撓撓頭,猶猶豫豫道,“不過。倒真是出了—些怪事,也不知是不是異常?”
許驚弦心知赤虎是個心直口快的粗豪漢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隻怕與軍情無關,倒未放在心上,隻是隨口問道:“你發現了什麼?快說來聽聽。”
“俺與老劉接了上頭的命令,去查城南一帶叛軍可有挖掘地道。嘿嘿,料你也猜不著,娘的,整個地底,都用那黑色大石砌著,莫說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個洞,你道怪不怪?兄弟們都說怕是泰親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玩完了,所以幹脆在這裏修個大墳,說不定,城下還埋著他娘的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錢呢,哈哈…”
在聽赤虎的玩笑,許驚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視線停在城牆上那純黑色的大石上,這種石料質地奇特,堅硬異常,顯然並非當地所有,如果是由遠處運來,再鋪滿整個城底,耗資巨大,亦無太多實用,確實有些蹊繞。
赤虎見許驚弦沉思不語,越發來了興致:“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樁怪事了。俺這一路來算是受夠了西南的陰雨天,還有許多臭蚊蟲,咬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可是,偏偏熒惑城裏就沒見有蟲子,奇怪了,連耗子、毒蛇、蜈蚣、蜘蛛……通通都見不到,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許驚弦一怔,他平日隻留意軍機敵情,不免忽略了周身環境的細微變化,聽赤虎一提醒,才發現果然如此,頓時心中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赤虎繼續道:“俺和幾個兄弟說了這事,大家都說這地方隻怕沾了些鬼氣。你瞧這周圍,雖說沒有樹木,好歹也是在山穀中,可連聲鳥叫都聽不到,陰森森的靜得瘮人。就算泰親王要給自己挖墳,總要挑個風水寶地吧,千挑萬選偏偏尋了這鬼地方……嘿嘿,說得俺心裏都有些發毛了。”
夜色已降,許驚弦望著黑沉沉的山穀,某種異樣的警覺由心頭掠過,卻不及抓住。他低聲問道:“你還有何發現?”
“最後一件怪事,倒算是個好兆頭……”赤虎手指前方不遠處的城牆,“整個熒惑城不見雜草,唯獨那裏還留有些綠色。”
那片城牆根下,生長著一叢青苔。這本是大自然最正常不過的現象,但在這一座盡由黑色大石築成的死城中,那鋪在石麵上淡淡的綠卻是唯一的一點生機。
乍見那一叢綠色,許驚弦腦海中霎時翻轉過無數念頭。驀然醒悟過來,方才他靈光一現是突然想到當年在涪陵困龍山莊時,亦曾發現整個大廳中不生蟲蟻,那是寧徊風以整塊鐵罩罩住大廳,設下毒計欲將林青、蟲大師、鬼失驚等人一網打盡。時隔四年,寧徊風化身為丁先生,卻故伎重施,隻不過這一次整個熒惑城將是一個巨大的鐵罩,成為了他手中的殺人利器!這正是剌明計劃的最後殺著!
許驚弦陡然起身,對赤虎大喝道:“你快回去通知兄弟們,所有人放下—切事務,立即在城南會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這是什麼意思?”
“來不及解釋了,我先去向將軍稟報……”許驚弦話音未落,隻覺腳底猛然大震,一連串的巨響由內城方向傳來,一道道眩目的火光衝天而起。
刹那間,他們如同站在一隻巨大怪物身上,隨著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開始搖晃,噴吐出邪惡的火焰。那些純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顫抖、崩析、粉碎,爆炸聲此起彼伏,碎石如雨點般四散飛濺。
赤虎目瞪口呆,扶著許驚弦方才立穩身形∶“難道這裏是火山?”
許驚弦顧不得回答,隻是扯著赤虎往城外疾走。掌中顯鋒劍隨即出鞘,在空中連點數下,將迎空飛來的硨石擊開。
此刻偌大的山穀仿佛一個失控的戲台,堡壘、箭塔、城牆都是舞台的布景,在狂烈的火焰中變形、炸裂、熔化,最終被吞噬得一幹二淨。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個熒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許驚弦終於洞悉了寧徊風的狠毒用心。從初建熒惑城開始,剌明計劃就已啟動,地底深處早已埋好了無數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遭不生草木蚊蟲,引線則穿過地底連接至城外,而用以築城與地上鋪著的黑色巨石質地獨特,遇高熱即爆炸。萬事俱備,隻等明將軍入彀。在寧徊風的毒計中,泰親王與他的親兵隻是一個誘餌,連泰親王本人亦不知看似固若金湯的熒惑城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無論他如何應對,都決不可能生離此城;幾路烏槎國大軍與和談書亦是掩人耳目的煙幕,隻為暫時穩住明將軍;當泰親王伏誅、摘星營將士慶功、明將軍等待和談之際,也是最疏於防範的時候,刺明計劃的最後殺著終於圖窮匕見。
此計的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易令硝石潮濕,不得不攔壩挖渠,將山泉引入城南護城河,這裏亦是整個死地中的唯一生門。許驚弦若非留意到葉鶯藏於和談書中的暗號,來到城南查看,亦難逃一劫。
延綿不絕的爆炸聲尚未停息,許驚弦已顧不得包紮身上幾處被碎石劃破的傷口,拉著赤虎毅然重返城中。
熒惑城麵目全非,已成一片廢墟,四處黑煙彌漫,幾乎讓人窒息,處處是殘肢斷首,時見傷者靠在斷垣邊呻吟,但身上衣衫早被燒毀,無法分辨是泰親王的降卒還是摘星營的將士。赤虎目睹這慘狀,大叫一聲,正要上前救人,卻被許驚弦—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少數未受重傷之人了,有更緊要的事去做。”赤虎雙目盡赤:“還有什麼比救兄弟更重要?”
許驚弦從齒縫中擠出四個字:“去尋將軍!”
赤虎眼神一黯,歎道:“瞧這情景,隻怕將軍也……”強烈的爆炸幾乎將整個熒惑城掀翻,而內城正處於爆炸的中心,那席卷—切的強勁勢道,即便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亦恐難有生望!
許驚弦決然道:“叛軍已在左近,就算將軍已死,也斷不能讓他的甲冑落入他們手中。”
赤虎一呆,許驚弦不忍明言叛軍將尋明將軍的首級,而代以甲冑,他並不懂。但看到許驚弦堅定的態度,赤虎本自驚惶不安的心思漸漸鎮靜,咬牙緊隨許驚弦往內城方向奔去。
“甚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無憾!”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啞,但依然堅定、沉著。
明將軍高大的身影由廢墟中緩緩走出來,他的臉上亦是焦黑一片,一頭長發被燒掉了大半,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擊的痕跡,顯得異常狼狽。但他的身軀仍然挺直如槍,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將軍!”“將軍!”幾名戰士本已傷重不支,奄奄一息,但聽到明將軍的聲音又鼓起餘勇,拖著傷重之軀掙紮爬出,跪伏於地。
許驚弦亦不由腳下一軟,拜倒於地。明將軍雖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此刻得知他安然無恙,竟有喜極而泣之感。隻要明將軍還活著,寧徊風的詭計就未得逞,勝利仍將屬於中原漢室。這一拜不是為了明將軍個人,而是為了在他這場戰爭中所堅守的信義。
明將軍猛提一口氣,聲震數裏:“摘星營將士聽令:叛軍馬上就殺來了,傷重的兄弟,留著一口氣拚掉最後一個敵人;其他將士隻管隨我,想盡一切辦法活著回去!戰事一結束,我將在京師等著你們一起祭奠陣亡的兄弟,痛飲凱旋酒!”
熱血重新在將要冰冷的身軀中沸騰起來,每個戰士都深知,明將軍這番話不但帶給了幸存者繼續活下去的希望,也給他自己帶來了無盡的危險。敵人將會省去清理戰場的時間,直接布下天羅地網全力追殺明將軍!
明將軍話音方落,一縷黑血已從他嘴角流出,看來是剛才的提氣開聲牽動了內傷。許驚弦與赤虎急急起身一左一右扶住明將軍:“事不宜遲,請將軍速與我們一起避入山林中。”
寧徊風極工心計,刺明計劃的每個步驟皆是謀劃良久,引爆的中心地點就在熒惑城內城大殿,威力覆蓋大半個城堡,引爆時間也並沒有設定在深夜子時,而是於酉時初刻,一方麵算好正是摘星營將士晚餐後疏於戒備之際,同時天色尚未全黑,便於叛軍搜索。
百密終有一疏,按常理明將軍飯後必是於內城之中處理公務,可巧他擔心叛軍在水源中下毒,所以命人於城中掘井,卻意外得知城內地下全部鋪滿黑色大石,不免感覺有異,當即外出査看,恰好躲過一劫。不過明將軍雖然性命無憂,但變生不測之際,被一塊數百斤的大石撞在胸口,受傷頗重。
幸好城底火石爆炸威力太大,加之害怕引起明將軍的疑心,叛軍亦不敢太過靠近,隻在五十裏外紮營,總算有些許喘息之機。待敵人的大軍開入熒惑城時,明將軍、許驚弦、赤虎三人已在城東的山林中隱蔽起來。
遙望山下,火把通明。數千烏槎國士卒列成數隊,陸續進入殘破的城堡,開始了嚴密搜索。城中還有零星的爆炸,空氣中盡是滾滾濃煙,聞之令人嗆咳不休,但叛軍早有準備,每人都是麵蒙濕巾,手提利刃,他們都得了嚴令,務必找出明將軍的下落,每一處殘垣斷壁都不放過。還有士卒拿著撬棍、鐵鏟等將碎石搬開,把埋於瓦礫中的傷者拖出,無論傷勢輕重皆被強行押解至城外集中,若遇抵抗則當場擊殺。
赤虎低聲道:“咱們且快走,隻怕敵人就要搜山了。”
明將軍目光閃動,輕輕搖頭:“再等一等。”他知道方圓數十裏都已被嚴密封鎖,必須從叛軍的布陣中發現破綻,找尋合適的突破口。
一聲鷹唳從頭頂上傳來,一隻黑色的大鷹在高空盤旋,俯瞰整個戰場,焦急地找尋著它的主人。許驚弦心頭一緊,悄悄挪動身體深藏於林葉之間,此情此景下見到扶搖,不但不能相認,反而要避開它銳利的鷹目。扶搖雖不知許驚弦的方位,卻能感應到主人就在左近,隻在空中盤旋不去。
赤虎恨恨道:“這隻鷹兒有些古怪,怕是敵人的眼線,咱們可要小心。哼哼,若是我手上有弓箭就賞它一記。”
許驚弦暗忖連赤虎這個粗人都能看出扶搖不尋常,當然更瞞不過明將軍,半個月前明將軍曾見過扶搖一麵,會不會因此聯想到自己身上?不過他一心隻想著如何避開叛軍的搜索,早已顧不得身份是否泄露。如果扶搖能載著明將軍飛離,他必會毫不猶豫地召它下來。
尖銳的鷹笛聲遙遙傳來,一短三長,那是召回鷹兒的號令。空中的扶搖羽翼一顫,抗議似的發出幾聲鳴叫,直到鷹笛又連續響了幾次後,方才不情不願地飛開,往山穀中斜斜落下。
許驚弦的目光隨之望向山穀中的手執鷹笛的黑衣人身上,生死懸於一線之際,仍然覺得心中一熱。對方雖是蒙麵,但看那高挑的身材,窈窕的腰肢,以及扶搖對她毫無避忌的親熱態度,就可確認是夜鶯。
許驚弦心頭怦怦亂跳,無從得知夜鶯的下一步行動。
這些日子以來,每至夜深人靜時,許驚弦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與夜鶯在一起的時光。她無常的性情、她美麗的麵容、她刁蠻的聛氣、她淒慘的身世……以及二人彼此之間悄悄滋生的那一分若有若無的情意。
可是她本就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在非常道中又大有身份,此番專門前來保護丁先生,多半知悉丁先生即是寧徊風的秘密,而自己從一開始就隻是寧徊風手中一枚棋子,在這種情勢下,她的感情又有幾分是真?
如有感應般,葉鶯亦抬頭望來。雖然看不真切,許驚弦卻仿佛可以體會到她目光中的一絲焦灼與關切,耳邊仿佛又傳來她的聲音:“臭小子好好保重,記得身處險境,不要太信任別人……”
刹那間,與葉鶯同行的點點滴滴都在許驚弦心頭湧現。想到剛才對她的懷疑,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掌。他可以不信任別人,但怎麼可以不信任她?
命運懸而未決,明將軍存亡未卜,眾人身處網羅之中,許驚弦卻清楚地感知另一張溫柔之網緊緊地纏住了他。
山穀中葉鶯收回目光,隻是輕觸著扶搖的羽翼,安撫鷹兒焦躁不安的心情。數年的殺手生涯讓她的心腸比常人更加冷酷而堅強,以往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聽從師父的任意一道指令,殺死任意一個目標。但與許驚弦短短十幾天的朝夕相處中,那個真誠而坦蕩的少年已在不知不覺中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少女情懷,她無法對他麵臨的危險視而不見,哪怕為他背叛師門也在所不惜。
她已經盡力了,隻希望許驚弦能夠平安!
熒惑城中的搜索還未止息,更多烏槎國軍隊陸續地趕來,在一位身著金盔金甲的大將調度下,三四千士卒兵分兩路,五人一組,每組相隔十餘步,開始密集地搜尋熒惑城東西兩麵的山地。許驚弦的心又提了起來,發汗的手掌握緊顯鋒劍的劍柄,看此情形,最多還有一炷香的工夫,敵人將會查到他們三人的隱蔽之處。
此時熒惑城中突然傳來騷動,隻見一小隊手執刀劍的摘星營將士從廢墟中衝來,正負責搜索這一地帶的數十名烏槎國士卒猝不及防,被他們砍倒在地,隨即更多的烏槎國士卒組成一個扇形圍了過去。
這隊摘星營將士人數不過三十餘名,麵目已被煙火熏得漆黑,身上皆有傷勢,卻是人人奮勇,鬥誌旺盛,當者披靡。
隱隱可聽見從行伍中傳來淩亂的呼喊聲∶“我們拚死也要保護將軍的安全……”“中原男兒,決不投降,誓與將軍共存亡……”
聽得明將軍的名字,爭功心切的叛軍從四麵八方圍來,但那三十餘名勇士麵對百倍的敵人圍攻毫無畏懼,像一支深深剖入敵軍心髒的箭頭,硬生生闖開一條血路,往西山上衝去。
沿途灑滿鮮血,兩軍軍士的屍體與斷肢混雜在—起,手中的兵器互斫入對方的軀體,每一個倒下去的戰士都會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抱住最近的敵人,在血泊中掙紮、翻滾,直至生命消逝。
最後衝進西山密林中隻剩下十幾名士卒,無數烏槎國士兵隨之湧入,兵刃的碰撞聲、拚殺的怒吼聲、瀕死的慘嘶聲延續到深林中亦不停息……
許驚弦雙眼模糊了,那些摘星營的將士明知必死,卻強忍傷痛做最後的拚搏,隻為替明將軍換取一絲生存機會。那是怎樣一種無畏的信念!
隻有愛兵如子的統帥,才有敬其如父的士卒!
明將軍深吸了一口氣,強拉住欲要拚命的赤虎,低沉的聲線中有一分強抑的嘶啞:“走!要想不辜負兄弟們的犧牲,我們就一定要活下去。”
趁著那一小隊摘星營將士吸引了大部分叛軍的注意,三個人借著密林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往深山中行去。
但他們心裏都清楚,離開熒惑城並不意味著安全,橫在他們麵前的,不僅有荒嶺迷瘴、野獸毒蟲,還有數萬敵軍長達數百裏的封鎖線,以及烏槎國、擒天堡、媚雲教與各族高手的全麵搜捕。在這一場力量懸殊的圍獵中,他們是幾近絕望的獵物。驀然幾道毫無征兆的電光由半空中射下,如同巨大的戰刀劃破天穹。暗夜乍明,複又沉入漆黑之中,隆隆的雷聲由遠至近,就像是天神的戰鼓,敲擊出他們殘存的鬥誌與求生的欲望。大雨,就在此刻傾盆而下。
這是一片不見盡頭的深山老林,隨處潛伏著危機。烏雲籠罩在頭頂,遮去了星月,他們在一團漆黑之中不辨方向地前行,密如蛛網的森林既覆蓋了逃亡者的身影,也隱沒了追捕者的痕跡。誰也不知等待在前方的會是什麼,是生存的希望,還是死神的長刀?
已近寅時,大雨漸漸停歇,將近三個時辰沒有停息的奔跑幾乎耗盡了他們的體力,三人圍坐在一棵老樹下休息。沒有食物充饑,沒有衣物保暖,隻有葉縫間落下的雨水勉強能夠助他們恢複一些體力。這場生死追捕甫一開始,相較於裝備精良的追蹤者,他們已盡處下風。
許驚弦的目光停在了地麵上。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有利有弊,既暫時助他們甩掉了敵人的追蹤,卻也在泥濘中留下了腳印。精於追捕術的高手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何況是如此明顯的痕跡。
明將軍瞧出許驚弦心中所想:“吳言,我知你的輕身功夫不錯……”
許驚弦毅然道:“將軍不必多說,我決不會獨自逃生。”
“若我有此想法,豈不是侮辱我最好的戰士?”明將軍苦笑,“我們必須由樹頂上逃生,隻是你需要帶上赤虎。至於我自己,大概調息一個時辰,方可勉強施展輕功……”
許驚弦心中一驚,定睛望向明將軍。算來明將軍已五十有四,但平時看來一如三十幾許的壯年,絲毫不見老態。而此刻他麵色顯得異常蒼白,雖不見痛苦之態,卻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他的傷勢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嚴重。
赤虎道:“不要管俺,隻要將軍沒事,把俺丟下也不打緊。”
明將軍一擺手,神情鄭重,不容拒絕:“五百將士隻剩三人,我不想再失去赤虎。”赤虎麵露感激,—時說不出話來。
許驚弦的聲音輕如蚊蚋:“我隻怕力有未逮,有負將軍所托。”他體內雖有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內力,卻僅可自保,若要背負赤虎這樣一條近二百斤重的大漢,實難運用輕功。他對景成像廢去自己丹田氣海之事本已有所諒解,此刻又越發痛恨起來。
明將軍點點頭:“待我功力稍複,或可想個法子。”言罷盤膝而坐,閉目調息運功,再無言語。值此生死關頭,叛軍隨時將至,每一刻都是無比珍貴,隻有盡快恢複功力,方有—拚之力。
許驚弦對赤虎打個眼色,兩人悄然起身,立於左右替明將軍護法。
赤虎咬牙切齒,臉現勇決之色,口中似在喃喃自語。許驚弦感知他心意,若遇危難,他必會以死相謝免得成為累贅,低聲道:“你忘了在金沙江邊麼?在那種情勢下我都沒有拋棄你,現在也不會。”
赤虎想到那次偵騎營執行任務險死還生,最後還賠上了秦勇剛的性命,卻也因此與許驚弦盡釋前嫌,化敵為友,不由重重—歎:“好兄弟,你放心,就算要死,俺也要死得值得。”剛才摘星營將士從容赴死的行為深深撼動了他,在他簡單而樸實的心裏,已下定決心,若一定要犧牲自己,也應該引開叛軍的追兵,以保證明將軍與許驚弦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