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特別冷,連身處江南溫暖之地的揚州都下了大雪。連陰了幾日的老天爺今天才終於一掃陰霾,露出了暖洋洋的太陽,被天氣堵在家裏幾天的居民迫不及待的走出家門舒展舒展筋骨。
城市也和人一樣。
被冰雪烏雲籠罩了幾日的揚州也舒展開了筋骨,縱橫交錯的道路就是它的經脈,車水馬龍就是它的血液,現在血液又在經脈裏流轉開了,上麵是人叫馬嘶,下麵則是淩亂雪泥,揚州又恢複了往日的嘈雜和忙碌。
在揚州的某個庭院裏,一樣熱鬧了起來,幾個仆人正賣力清理著院子裏的積雪,而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指揮著下人小心翼翼的把一張桌子抬到院子中間。
“日頭今天總算出來了,得趕緊曬曬,老爺馬上就要回來了。”留著長須的管家看桌子放好之後,把鼻子湊到桌麵上去嗅,接著用力抽了抽鼻翼,皺著眉頭直起腰來。
旁邊指揮打掃積雪的另外一個管家見狀,馬上走了過來,微微躬身說道:“簡大哥,這桌子是上好木料做的,受不得日頭直曬的……”
那簡管家答道:“我自是曉得,但桌子有味道,不得不曬。”
問話的人心道:“這是前幾天才買回來的新檀木桌子,我昨天剛擦好,有什麼味道?我怎麼不知道。”
想著把鼻子也湊到桌麵上去嗅,但除了新桌子特有的漆味和木頭的香氣之外卻什麼也聞不到,不由得抬起頭有些納悶的問道:“簡大哥,什麼也沒有啊。”
看著對方摸不著頭腦的樣子,簡管家嗬嗬一笑道:“這也怨不得你,你剛被商會派來服侍老爺,老爺又經年累月在外邊做生意,你還沒見過他,不知道他的喜好也是正常。”
“還望大哥指點迷津。”二管家恭敬的問道。
“老爺愛幹淨….”說了一句,簡管家的臉抽搐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他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不是一般的愛幹淨,是特別特別的愛幹淨。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老爺……”
“大哥放心,愛幹淨的老爺我也見過,家裏什麼東西我都會弄的一塵不染的……”
簡管家不屑的擺了擺手,“光是一塵不染是根本不行的,老爺不僅討厭肮髒,他最討厭的是氣味!”
“氣味?”二管家嘴角抽起來了,這個答案委實出乎他意料之外。
“嗯。”簡管家深深的點了點頭:“不論香味、臭味,總之隻要你能嗅到的味道他都不喜歡,家裏最好是什麼氣味都沒有。尤其注意,他最最煩的是腥味!你要是在廚房指揮殺雞剖魚後,見他的時候得加倍小心,最好換身衣服再靠近他……”
聽到這裏,二管家終於明白了:這個老爺有怪僻!
對於以伺候人為生的管家來說:不怕你有怪僻,最怕你有挑剔。
但有潔癖的主必然挑剔,況且這主的怪僻比潔癖還狠,居然挑剔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味!
二管家不由得臉色發白了,他小心的問道:“老爺是不是性情暴躁?動不動就罵人…還是…還是會動手…..”
“那倒不是!”簡管家斬釘截鐵的說道:“我記得清楚,是武當、昆侖聯姻那年我被派來服侍他的,已經有兩年了,從來沒見他發過火。雖然年紀極輕,但異常沉穩,對下人也非常有禮貌,回家之後除了披閱文件和舞劍之外,喜歡靜靜的想事。”
“那我看大哥有點怕老爺的樣子?”二管家盯著簡管家的眼睛問道。
簡管家撓了撓頭,眼前掠過那一對眼睛在不滿時候閃爍起來的寒光,雖然總是一閃而過,但絕對每次都讓他不寒而栗。
這是一種氣勢,可怕的讓他窒息。
就算外人不知道,但善於察言觀色又朝夕相處的管家當然感受得到,這老爺是個可怕的人,盡管他從不發火。
想到這裏,管家歎了口氣說道:“你和他處一段時間自然就知道了。”
二管家深深一躬說道:“多謝大哥指教,現在老爺很快就要回來了,請問他還有什麼要加倍注意的地方。”
“他每次做生意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簡管家手指點著二管家的鼻子彷佛在說一件性命攸關的事情:“洗手!”
“什麼?”
“他會一個人在屋裏洗很長時間,這個時候絕對不能進去打擾!”
“我知道了。”
“老爺不和父母一起住,但他們也在揚州,他回來後會去拜望他們,這個時候他往往已經洗了幾遍澡了,渾身的衣服也換了一個遍,但他出門的時候還會問我們:‘我幹淨嗎?身上有味道嗎?’”
“我會說:‘很幹淨,沒有味道。’”二管家馬上說道。
“不!你錯了。”簡管家一副得意的模樣,他搖著食指笑著說道:“他最喜歡的說法不是這個。”
“請您指教。”
“‘老爺是個幹淨的人。’”
卷六 霧夜飛蒼
第一節 雕心鷹爪
漫天雪花中,天色慢慢變暗,一隊武裝商隊正在銀裝素裹的平原上拉成一字長蛇前行,領頭的是一個青衣黑須的道士,他勒住馬頭,馬鞭前指笑著招呼道:“德遠你看!晁家堡到了!”
範德遠順著他的馬鞭往前看去,果然混白一色的天地中間立著一個黑漆漆的點,那就是晁家堡。
晁家堡位於三府交界之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好像一個孤島一般,這也正常,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夥強盜的老巢,這夥人以它為據點四處抄略過往商客,後來強盜被晁門剿滅了,晁門看重此地三府交界的有利位置,索性買下了這塊地和上麵的堡子,深挖了繞堡的水溝,壘高了牆壁,修起了哨塔,裏麵長年駐守了武林高手,把它建成了一個固若金湯的據點。
晁家堡北邊是少林、東邊是長樂幫、南邊是丁家、東南是慕容、西南是武當,地理位置極其有利,晁門就利用這堡子方便自己以及其他商隊落腳休息和交易,這裏不僅是三府交界的三不管地方,也是武林各大勢力三不管的地方,晁門就利用它的地利做掮客生意,幫一些門派購買一些難以買到的商品,從中抽取傭金,慢慢的沒過幾年,晁家在武林中就成為很有名的掮客,晁門自然賺了個缽滿盆滿。
一眾人有沒來過晁家堡的,等到了近前,才覺的果然名不虛傳:晁家堡雖小,但真如一個城池一般,一眾人到了堡下,先通報了自己是王柴胡的私人商隊,確認身份之後才得以放行。
但又等了好長一會,因為進入堡子實在不簡單,先是放下鉸鏈懸掛的木橋板搭在水溝上,接著三人高的沉重木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在城頭弩箭和長弓的注視下,這隊商隊才得以入城。
等到了裏麵,滿麵微笑的晁大公子晁廉拱著手迎了過來,滿口的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時近黃昏,門關的早了,讓各位久等了。聶道長海涵海涵。”
“好說好說。我給你拉來了一車銀子,但我們的貨呢?”聶道人笑嘻嘻的拱手回禮。
“哎呀,一來天氣不好,路上來得慢了;二來現在長樂幫查的緊,為了安全運出江南,也得多費周折,但快了!昨天二弟給我送信來了,遲則三日,快則一日,肯定把鹽給你們。王柴胡先生是洛陽第一富豪,也是我們的老客戶了,我們怎麼會怠慢?我二弟親自押運,各位放心。裏麵請,酒菜備好了,先暖暖身子。”
除了高牆有些紮眼以外,堡裏麵修的就如同客棧一般,聶道人等幾個商隊頭目被領入第專門招待貴賓的房間,裏麵火爐熊熊,溫暖如春,和外邊的天寒地凍恍如隔世,坐在虎皮椅上,看著大圓桌上很快就擺滿了熱氣騰騰的山珍海味和滾燙燒酒,眼前晃動著潤紅的燭影,未動杯就已先醉了三分。
酒酣耳熱之際,晁廉指著聶道人旁邊的範德遠問道:“道長,你們這次押運那麼多銀兩而來,來得自然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這六位兄弟我都熟,都是王柴胡先生私人鏢隊中的頭目,但這小哥卻是第一次見,隻知道是叫範德遠兄弟,如此年輕就是頭目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你給仔細介紹一下?”
聶道長微笑還未說話,旁邊的一人已經接口道:“範兄弟可是年少有為,在掌櫃手底兩年英勇果敢,屢立戰功,被我們管事聶道長看中,現在是他的徒弟了!”
晁廉聞言一愣,馬上驚異的說道:“不會吧?道長我熟的很,以前可當過峨嵋的首席劍法教官,武功深不可測,而王先生號稱洛陽首富,雖然不是江湖門派,但手下人才濟濟,範兄弟您竟能讓他青眼有加,您哪個門派出身?”
範德遠答道:“多蒙老師錯愛,在下師出青城。”
“我去年曾經和一個青城出身的小哥聊過,我知道的,弟子分組的!你肯定是甲組的翹楚吧?”
一句話範德遠臉紅了,聶道人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德遠是戊組出身的。”
“什麼?”晁廉怔住了,又轉頭去看範德遠。
聶道人說道:“其實德遠剛來商號的時候,不過是個護院,說難聽點就是個下人。但我有一天晚上巡視宅院,當時已經很晚了,我聽到有刀劍呼喝聲,湊近一看,就是德遠在練武,手腳還都綁著沙袋,姿勢很怪異,看得出是在自己研究劍法。我覺的這孩子真不錯,我就把他要到了鏢隊,有時候指點他幾招,發現這孩子的實力很強,一問才知道,他在青城就這樣苦練了一年,基礎打的很好,打法可以說剽悍,一點也不像他們青城教的那些華而不實的花架子。後來他在鏢局屢立戰功,不僅愛鑽武藝,而且很勇,敢衝在最前麵,這樣打下來越磨礪武功越好,而且非常謙虛,一點也沒有初入江湖那些毛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壞脾氣,從來不惹事,但遇事從來不怕。我越看越喜歡,三個月前讓他拜了師。”
“對哦,小範為人恭謹,拜管事為師之後,毫無嬌縱之意。”一眾同事紛紛附和。
範德遠低下頭去,看著杯中晶瑩的酒水,三年前的小鎮雨夜死戰的那一幕幕又湧現在心頭:漆黑恐怖的小鎮,冰冷無情的雨水,血腥衝鼻的氣味,泥水中枕籍的屍體、崩潰同門的絕望哀號、把腦袋摁在牆上的鐵箍一般的手,雨水衝刷著臉前那把流滿鮮血的鐵劍,浮現出黑暗中那張冷酷扭曲的臉、對方彷佛是打不死的絕望、被殺前徹骨冰冷的恐懼……..
誰經曆了這些都會知道自己的渺小,都會變得謙虛。
不曆死,怎知生。
等他從出神回憶中抬起頭來,對麵的晁廉已經在說別的話題了:“…….最近幾年轟動江湖的大事特別多,前年是武神章高蟬迎娶武當高家小姐,去年是慕容二公子和江湖第一千金沈小姐完婚,聽說架勢大的不得了……”
“哎,這誰不知道。你說長樂幫查的緊了,能仔細說說嗎?”聶道人毫不留情的打斷了晁廉。
晁廉一臉苦相的說道:“最近三年,有人在長樂幫地盤可以搞到便宜的鹽。沒想到最近半年風聲突緊,長樂幫督察的力道突然增強了,遍告周圍門派嚴禁販賣私鹽,很多人甚至因此丟了性命,我們的成本加大,恐怕幾日後也要提高價錢,就沒法賣這麼便宜了,各位得體諒我們啊,掮客也不容易啊…..”
“這幫混蛋!自己靠鹽發了大財,卻不讓別人買賣,所以自己賣那麼貴!真是太黑了!”一個鏢師恨恨的說道。
“沒法子,他們這些豪強幫派靠的就是用刀硬來壟斷生意,要不養那麼多高手做什麼用?當盆景擺在院子裏好看嗎?”有人歎氣說道。
“晁大哥,你說長樂幫查的緊了,那你還能搞到鹽?你從哪裏進貨?”範德遠問道。
但晁廉還沒回答,同席的幾個人都莞爾,笑道:“這是人家晁家發財的聚寶盆,他能告訴你嗎?”
“嗬嗬,“晁廉笑道:“有財一起發嘛。隻要我們在,定然不會斷了鹽道,各位放心好了。”
“晁兄弟,既然長樂幫查的緊,你們得小心點,”聶道人說道。
聞聽此言,晁廉笑著朝後一指,眾人順著看去,隻見牆上掛著一副字,寫的是“交通八方”,晁廉笑道:“這可是武當掌門千峰翠的親筆所贈!正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我們晁家能在武林中吃這麼多年掮客飯,靠的就是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