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麗陽春 奇峰由地平湧起 青芒搖冷月 故人自天外飛來
離堰半裏,有一小村,名叫裘家廠壩。全村並無外姓,隻得百十戶人家,倒擁有一二百頃山田果園。襲氏世代都以耕讀傳家,房數也不算多,彼時灌縣民風又極淳厚,所以全族甚為殷富。
近村口頭一家,是裘姓的麼房(川語:幺房即最小一房)。房主人名叫裘友仁,妻子甄氏。乃祖曾為前明顯宦,明末大亂殉節。他父親裘繼忠,因為自己是書香華裔,世受先朝餘恩,明亡以後,立誓不做異族官吏,隻在家中料理田畝,隱居不仕,豐衣足食,倒也悠閑。隻是妻子老不生育,直到晚年,親友苦勸,才納了一個妾,第二年生下友仁。過了四五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叫芷仙。友仁七歲,繼忠夫妻相次病故。友仁兄妹,全靠生母守節撫孤,經營家業,友仁長到十六歲上,剛剛娶妻不久,他生母也因病逝世。且喜甄氏娘家是個大姓,人又賢惠,幫助丈夫料理家務,對芷仙也極友愛。友仁雖秉先人遺訓,不求聞達,卻是酷好讀書,閑來也教教妹子。
他有一表弟,名叫羅鷺,是成都人,比友仁小一歲,比芷仙大四歲。從小生得玉雪可愛,聰敏過人。他家原是宦裔,與裘家守著一樣的戒條。他父親在成都經商。小時隨了母親到裘家探親,友仁的父母很喜愛他。因彼此同心,便由雙方父母作主,與芷仙訂了婚約。羅鷺平時和友仁更是莫逆,時常你來我去,一住就是一月兩月,誰也舍不得離開。那時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麗端淑,親上攀親,好上結好,一個得配這般英俊夫婿,一個得著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為妻,哪有個不高興之理。偏偏先前因為彼此都未成年,自難合巹。後來又值兩家都遭大故,四川禮教觀念至重,居父母之喪,哪能談到婚姻二字。誰知就這幾年耽誤,便使勞燕分飛,鴛鴦折翼,兩人都幾乎身敗名裂。雖說前緣注定,也令人見了代他們難堪呢。
原來羅鷺生具異稟,膽力過人。雖和友仁一樣,也讀讀書,不廢書香世業,他卻別有一番見地。常說:“讀書除了會做人外,便是獵取功名。我們既不做亡國大夫,獵取功名當然無望。卻眼看著許多無告之民,受貪官汙吏宰割。我們無權無勇,單憑一肚子書,也奈何人家不得,隻好幹看著生氣,豈是聖賢己饑己溺的道理?那麼我們功名不說,連想做人也做不成了。再要輪到自己頭上,豈是讀書可了的?何如學些武藝,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衛自己,常將一腔熱血,淚灑孤窮,多麼痛快呢!”因為他心中常懷著這種尚武任俠的觀念,十五六歲起,便到處留心,隨時物色奇人異士。直到父母死後,自己又是獨子,連姊妹通沒一個。擁有極大家財,又有父親留下的可靠老人經管。每日閑著無事,不是到灌縣去訪友仁,便在家中廣延賓客,結交豪士。末後居然被他物色到兩個有名武師,早晚用起功來。連友仁那裏,有時因久別想念,都是著人去請,而不似以前自己親身造訪了。
至於他那位青梅竹馬的愛侶聘妻裘芷仙,雖因少年血氣未定,也未始沒有室家之想。但一則父喪未除;二則那兩位武師都說內家功夫,要練童子功才能紮下根底,最好是終身不娶,否則也等練成再完婚。最使他為難的便是這一件事。一則自己沒有弟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二則不娶既太對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實難於割舍,隻好和兩武師明說,妻是萬萬不能不娶的,隻須等到功夫練成以後。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經高人指點,雖隻三年工夫,已練成一身驚人本領。又因好客仗義,揮手千金,更得了一個俠士雅號。越使他興高采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雖然是莫逆,主意卻甚相反,覺得他鬧的不成樣子。又聽了他管理家業的老人說,少東用錢如泥沙,近來已年有虧耗,尤其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經加以注意。雖仗著鄉紳世家,支援不少,終非善法。越發代他著急。想來想去,隻有趕緊將妹子嫁出去,早一點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鬧出事來。好容易盼得他服滿。友仁年紀不大,倒也的知人情世故。知道人在迷途,隻有從側麵想法,但隻良言相勸,是無用的。先是故意好幾月不往成都去。到了他服滿之日,一麵命妻子將利害婉告芷仙,勸她不可過事拘泥;一麵借著田裏豐收,收拾了一間精舍,請他前來賞花飲酒,盤桓些日。
羅鷺正因心上人兩年未見一麵;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從未用迂腐的話勸過自己。良友久隔,本就異常思念,這次也許是請來商量吉期。好在眼前武功已練得很有樣子,不必需人指點,到他那裏,閑時也是一樣用功。一接信,興高采烈地趕了來見麵。
友仁隻推說鄉裏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談催他完姻之事。二人敘完闊別,羅鷺照例請見表嫂。友仁答道:“內人同舍妹,昨日因為長房二姊要出閣,接去幫做嫁衣了。就在村後不遠,已著人送信,少時便會回來的。”羅鷺聞言,不禁心裏一動,臉上微紅,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說。見友仁還睜著雙眼,覷定他的臉上,似要等他答話,得遮飾道:“表嫂幫助你照管這一大片家業,你又專好讀書種花,真能幹呢。”友仁道:“你莫說,倒真也虧她呢。”
話猶未了,一個長年進來回道:“大娘請得小姐回來了。”羅鷺聞言,便偷偷舉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見人影,耳邊似聞蓮步細碎之聲自廳側甬道由近而遠。正覺有些悵惘,又聽友仁對長年道:“你去對大娘說,表少爺愛吃她做的渣渣鹹菜和血豆腐,把肥臘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種食物,為蜀中民間常食名產。鄉間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後,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預備,客來即饗。物以外購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點好,就出來見客。”長年領命自去。
羅鷺暗忖:“芷仙近年老遠著自己,一見就躲,令人心裏頭悶氣。其實這也難怪,一個女孩家,習俗縛人,見了未過門的丈夫,哪有隨便談笑的膽子,不怕人家羞麼?又不比小的時候。看今日神氣,她再和上次一樣害羞,恐怕又見不成,連明日後日也未必有望。這一次又算是白來了。”正在沉吟邏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離吃晚飯還早呢,既約你來賞花,倒叫你陪我悶坐。快隨我到後麵竹園看菊花去。”羅鷺本有一肚子話和友仁談笑,不知怎的,覺得沒有興致。聞言極為願意,便隨了友仁,往後園走去。
這裏原是走熟了的。羅鷺暗想:“從這廳走過圓長甬道,出門經假山後一片竹林裏麵,便是他夫妻的臥房。房後有三間竹樓,以前芷仙曾在那裏消夏。如今涼秋九月了,不知今天還在那樓裏住不?”邊想邊走。剛出甬道,即從一間小書房後麵繞進園去。斜陽影裏,隻見丹楓照眼,滿園秋色。一片十畝大小的菊畦裏,數百種各色菊花,在秋風寒露中爭妍鬥豔。再襯著四圍的綠鬆,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麗,令人目曠心怡。
二人沿著菊畦,指點黃英,載品載笑。正行之間,猛見路旁坡上花畦裏似乎動了兩動。友仁忽於此時告便先走。羅鷺疑是什麼野兔之類竄入,怕踐踏了名種。剛將身往坡上一縱,倏見畦心一片菊花叢中,有一兩朵極鮮豔的大花朵長了起來,不禁心裏怦地一動。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尋思,重又立定。脫口說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來那往上長起的,並不是什麼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隻是荊釵布裙,手裏拿著一把長竹花剪。芷仙想是歸家不久,便隨著嫂子匆匆走到花畦,華妝猶未卸完。因怕泥汙了衣服,兩隻長袖挽齊時間,露出一雙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著一個竹皮編成的花兜。裏麵已放有十幾朵碗大的白菊花。雲裳錦衣,朱唇粉麵,站在萬花叢中,夕陽影裏,越顯得玉膚如雪,潔比凝脂,花光人麵,掩映流輝,神采照人,豔絕塵世。
芷仙先時雖經甄氏一再勸說,如見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並沒料到甄氏暗使促狹,騙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聽見友仁和羅鷺笑語之聲,便有些心頭著慌,打算回去。甄氏悄說:“現時要避已來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們在下麵必看不到坡上,也不會往這裏來。不如將身微俯,暫時隱過,等他二人走後,我們再走。”芷仙無法,隻得依了。待花縫中望見友仁引了羅鷺,逐漸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經焦急。剛幸友仁轉身,猜羅鷺也勢必跟去,誰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裝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來忠厚,沒有機心,見嫂子要跌,連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勢將她一拉,芷仙一個冷不防,不由隨了她同時站起。偏偏羅鷺又誤會坡上花畦裏有了野兔,將身往前一縱,恰好碰頭對麵。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間,把芷仙羞了個滿臉紅霞,心頭亂跳。也不顧豐草礙足,丟下花籃,折轉身軀,一路抖著長袖,便往坡後邊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羅鷺才得看清來人麵貌,果然見麵就躲,好不又愛又惜。更怕她腳小滑跌,又不便出聲相阻,反而呆在那裏。
友仁解手回來,看見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這時甄氏已從菊畦中款步走了出來,與羅鷺見禮。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羅弟遠來,你怎麼不到廚下招呼,卻領著妹子在此剪這菊花則甚?”甄氏道:“這才稀奇,事情還用你說嗎?我看豆花還沒有開鍋,天也還早,叫夥房(川語:廚子。)添了幾截餉腸(即四川臘腸),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鍋開。見妹子正卸妝,想起那年表弟在這兒吃菊花鍋子,說有清香。想做,怕一個人忙不過來,也沒容妹子把妝卸完,就拖了她走。萬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們還會到園裏來。妹子臉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說罷,也不俟友仁答話,轉身對羅鷺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來,你哥哥想你得很,這回須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換衣服,出來談天,不想在這裏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話。你還同你哥哥到書房去,我到灶房鋪排完了再來。”說罷,若嗔若喜地對友仁將嘴皮動了動,轉身便往路旁竹徑後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當家過日子,門門都好,就是嘴碎一點。你看我隻問她一句話,她倒嘮嘮叨叨了一大串。”羅鷺道:“友哥一天抱死書本,同我一樣不事生產,卻沒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賢慧能幹,有這片家業,倒麻煩死人哩。”
友仁隻笑了笑。見天色漸暮,夕陽已薄崦嵫。園後青城山,被天半餘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鴉陣陣,噪晚歸巢。秋風生涼,花畦中的萬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隨風搖曳,已不似先時一望雲錦。知離開飯時間將近,便邀羅鷺往前麵書房落座。
羅鷺見適才友仁夫妻伉儷深情流露顏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覺有感於中。暗想:“滿服授室,原是時候。自己素來豁達,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況已經聘定,不比臨時央媒,本不是不可啟齒。無奈這兩年練武功時,常和同道諸友談及婚事,總說自己不好女色,隻慕英俠,可惜自己終鮮兄弟。若非先人遺囑,嗣續為重,對於妻子,簡直可有可無。人聞此言,都道自己業已聘有豔妻,故作矯情之語。今日來此便議婚娶,雖友仁長厚,向不說人,豈不被那同道笑話?”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劉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時主張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見必談,恨不能在服中便要舉辦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嘮叨,都不願意常去走動。此次回轉成都,何不借請安問候為名,前去看望?那時不用開口,她必強著自己完姻。既可對那些同道裝作者人之命,被迫無奈;還可免去向友仁夫妻當麵開口,省得心上愛妻覿麵蓬山,令人難堪。隻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輕憐密愛,那時看你還往哪裏去躲?”想到這裏,臉上一喜,幾乎笑出聲來。
友仁先見羅鷺進屋後隻管沉吟,忽顰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幾分。仍是裝作不知,故問:“何事麵有喜色?”羅鷺聞言,越覺臉上發燒。一會,見長年端進燈來,擺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會出來同席。雖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獨今朝倍覺惘然。
長年擺好杯盤菜肴,甄氏也隨著進來,重敘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親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來健談,學問又極淵博,主客歡洽,談笑風生。雖然羅鷺眼中尚缺一人,還不顯寂寞。
酒闌,長年端上菊花鍋子。友仁又問:“妹子吃飯不曾?”甄氏道:“這位姑太大,還能短了她吃的?我一進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幾句。是我給她賠了好幾句禮,才把她逗喜歡。單給她挑了兩樣素常愛吃的,看她端起飯碗,才走來的。不然,這頓飯會這麼晚?說真話,因她愛講過節,我有時心疼起來,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裏過一輩子;有時恨起來,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門,等有客來,我好輕省一些。”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著一片血豆腐,正往口裏送,聞言答道:“你老舍不得她出門,看到幾時是好?”羅鷺聽他夫妻問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聲,隻管盤算回轉成都如何進行。友仁夫妻隻略談了幾句,便不再說。又問了羅鷺練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飯飽,長年撤了殘肴。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壺上好普洱茶,才行與羅鷺道了簡慢入內。
書房原是專為羅鷺收拾出來的一間精舍,布置甚為雅潔。席散以後,甄氏又打發長年端了兩盤糖食果子出來。友仁也不再進去,便與羅鷺剪燭夜話,品茗談心。到了此時,才丟開旁的,互道別後之事。二人直談到魚更三躍,方行同榻臥去。
次日醒來,甄氏早就備好了早點,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進房來說道:“天已不早,過一會就吃晌午,略歇一會,到山的近處聚仙橋、天師洞一帶,觀賞完了楓葉,我連給你們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卷。以雞子和麵為皮,以肉絨加筍、菌、韭黃之類,炒熟為餡,再入油炸。外嫩黃而內香軟,不似北地春卷枯焦無味也。)下稀飯,都沒端出來。這時去遊山,什麼時候吃飯呢?”
二人聞言,看看日頭,果然業已近午,算計今日遊山,也難深入。再過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歸途到長生宮去尋友仁一個方外之交,吃他一頓晚齋,回家來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計議已定。一會,吃完午飯,便與甄氏作別,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後麵,登臨甚便。轉過房後,便是一條山路小徑。友仁雖是文人,因為自幼山居,走慣了的,並不怕勞。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飲,一概不帶,一同空手偕行。繞過環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盡是些參天修竹,淩霜未凋,泉聲鬆濤,交相應和。襯著秋陽猶暖,晴空一碧,越覺身在畫圖,應接不暇。走沒多時,便到了長生宮。門前小道士認得友仁是師父好友,便要請進。友仁問知他師父邵淩虛正做午課,便不驚動,說聲回來必去看訪,仍同羅鷺前行。
約有二裏多路,走人環青峽,蒼崖削立,峭壁排雲,甚是雄秀。尋著峽徑,盤旋上升。到了半山平處,走沒幾步,忽見前麵一座小橋石闌上,臥著一個身軀矮瘦窮老頭兒。那橋橫跨在兩山中斷處,是兩塊二尺來寬、六七尺長的青石板搭成,石闌寬才半尺。倚視絕壑千尋,下臨無地,天風冷冷,吹人欲墮。膽小一點的人,都不敢低頭下視。那老者偏臥那窄石闌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風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見,甚是驚異。先疑是老頭有甚難過,特意喝醉了來此尋死。見他業已睡著,恐怕驟然一喊,將他驚落。直到身臨切近,羅鷺一手拉著老頭肩膀,然後低聲喚道:“老人家醒來,這裏大險,不是睡處。”喊了有十多聲,那老頭倏地醒轉,將臂一掙。那力量竟重有好幾百斤,若非羅鷺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備,幾乎連老頭帶他自己都落到絕壑下麵。羅鷺不由吃了一驚,忙把老頭拖下橋闌。正要發話,那老頭已指著羅鷺忿忿說道:“我老人家多吃了兩杯早酒,身上發燒。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這般涼快地方睡一回覺。有你多鳥事,把我吵醒則甚?”言還未了,噗的一聲,朝著羅鷺淋淋漓漓嘔了一大灘。幸而羅鷺身法甚快,聞見老頭酒氣熏人,站在那裏搖搖晃晃,已防他要嘔吐。雖然避讓得快,沒有弄汙了一身,臉和手臂上已微微沾著一點餘滴,兀自覺得疼痛非凡,仿佛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羅鷺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因為老頭是個醉人,不犯和他計較。便向他解釋道:“哪個愛管你睡不睡?隻是你睜開眼看看,這石闌多窄,下麵又是千百丈深溝。這裏風大,不說你不小心,要被風刮下去,還有你的命嗎?我們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麼倒埋怨起人來?”老頭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來此睡多少好覺。偏偏今天背時,遇見你們這兩個不識貨的毛娃娃。這是你家的山?我偏愛在這兒睡,你們別管。”說罷,又往石闌上躺了下去。
羅鷺吃了他一頓辱罵,不由也生了氣,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紀,竟會不知好歹,說你不聽,由你去。睹你少時睡熟了,不被風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見閻王,莫說我們見死不救。”一邊說著,賭氣轉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聞言卻不依起來,趕過橋去,拉著羅鷺嚷罵道:“你這小狗東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騙吃了個酒足飯飽,來此睡覺乘涼。被你一打岔,將我鬧醒,酒食都吐出來了。肚子一空,睡就沒有剛才香。我老人家還沒找你賠還我肚裏的酒食,你倒罵我不得好死。你這小狗東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當。今天賠還我適才那一頓酒食便罷,要不依我,我不送你們忤逆才怪。”一路說著許多無禮之言,兩隻又瘦又白的手卻拉緊羅鷺衣領,死也不放。
羅鷺見老頭胡鬧歪纏,年紀看去雖老,也不知為何身體竟那樣靈巧。腳底又似乎虛飄飄的,並不見有多大力氣。自己在練成了一身內外功夫,竟會被他跑來一把抓住,怎麼分解也分解不開。氣得幾乎想給他吃點苦頭,用內功中大擒拿法將他兩手掰開。後來一想:“這種老無賴,勝之不武,反讓外人知道笑話。”隻得強忍氣喝道:“老頭兒,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老頭仍是滿不理會,索性大嚷大罵起來。友仁從旁連連勸解,絲毫無效。老頭反說:“似你這等書呆子廢物,隻會種花抱婆娘,我老人家不屑於理你呢。”羅鷺幾番想要動粗,都勉強忍住。
後來友仁見鬧得太不像話,又恐羅鷺氣急生事,聽出老頭口氣是要訛詐,隻得認作活見鬼,便笑問老頭道:“你要我們賠你酒食,原物實在沒法歸還,折給你錢行不行呢?”那老頭聞言,容色少和,答道:“要說賠我錢,我還不願意,不過也可將就,但是須要他親自拿出來。你也沒有錢,就有我也不屑於要。”
其實友仁因為山中羽流多半熟人,遊山不比出外,用錢不著,身上真的還是分文俱無。
羅鷺雖帶著一些散碎銀子,少爺脾氣,服軟不眼硬,吃老頭訛詐了去,委實不願。無奈老頭實在難惹,沾上便不放手,除了將他打倒,實無解法。但自己在負義俠之名,恃強欺淩老弱,不問理由如何,終非雅道。想了想,對老頭道:“錢我便與你,隻是似你這般行為,下次再向別人如此,犯在我的手內,難討公道。我們遊山,不犯與你慪氣,也沒帶什麼零錢;這塊銀子,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省得靠賴騙營生。”說罷,往囊內掏出一塊二兩多重的銀子。羅鷺還要往下說時,老頭見了銀子,立刻放手,麵帶喜容,一把搶過,說道:“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賞你臉呢。你本來心裏老想和我動手,但你那點兒鬼畫桃符(川語:罵人本領有限。)還不曉得行不行呢。”說罷,連頭也不回,竟往橋那邊走去。羅鷺聽了,自是生氣。經友仁連勸帶拉,他為人素來豁達,走沒多遠,便已丟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