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朔雪(1 / 3)

胤國,正元一十三年。

崇化殿。

“這建炎城尚且飄雪如絮,想來北地的雪也應該下得正緊。”

隻是朝殿門外一瞥,司空朗又將目光轉回棋枰。

兩名稚嫩侍童總角垂衫,年未長成,這會兒都有些昏昏欲睡。殿內兩條棟梁銅柱粗約數圍,在煌煌爐火的映照下赫然投下兩道巨影。

殿外風雪交織,霧靄回湧,將宮門甬道等盡皆掩蓋,使得崇化殿如同孤懸在梁頂的琉璃燈盞。遠處連片屋舍皆是一片孤寂,如同這無聲的棋局一般屏息以待。

蟠龍雕鳳的禦道順階而下,隨殿前寬闊筆直、綿延數裏的長路沒入夜色。遠端,宮闕門軸緩緩轉動,迎進來一位略顯傴僂的蒼髯侍者。那老侍緩緩步入宮道,行走在高聳如雲的宮闕之下。與這網羅萬方的龐大宮廷相比,老侍的身影孱弱如一點浮萍,為風雪所遮蔽,隻在身後留下一串幾不可察的窄窄足記。

登上大殿,那老侍略一抖落身上的雪屑,向端坐棋枰兩側的弈者恭作一揖,轉而敕令兩個小童隨自己打點器物,將殿內的銅燈一一點燃。於是這崇化殿似是巨獸吐息一般,自殿內綻開朵朵光暈。

與司空朗對弈之人為紆金曳紫一短須冠士,目光精朗,灼然似射。隻見其執黑而弈,落子利落,招招進逼,彌漫著隆盛的殺意。細細瞧上一眼棋局,經緯縱橫中黑子已將司空朗一條大龍牢牢擒住,正是引刀待屠之勢。

“明公棋力一如昨日,可惜旁人不得見大將軍風采。”司空朗恭語道。

“丞相謬讚了。錚乃一介屠狗莽夫,隻知道廝殺飲血,爭衡天下。若說安邦定國,卻是以丞相為尊。丞相若去,那三千太學生隻怕是要以筆作刀,生啖錚之血肉。”

這執黑者正是都督天下諸州軍事、總齊舉國要務的大將軍王錚。

“明公言重,”司空朗思慮良久,方落下一子,微斂襟懷道,“筆能作良史,卻不可做刀劍。還望明公愛惜英才,莫要為難小兒輩。”

“小兒輩,”王錚指尖拈起一枚棋子,細細玩味道,“這朝堂之上,莫非還有小兒與大郎的分別?”

這時爐火漸暗,另有一隊內侍魚貫而入,替銅爐更換木炭。空曠的大殿內一時足音四起,縹緲如歎。

“崇化殿前,阼階尊位,世人所矚。可這光鮮亮麗的底下,多少殺伐功過又有誰人曾與評說?那石階分明是柄柄刀刃,撲來四射的寒光。通往廟堂的這一路走來,那些小兒輩早已經步步是血,碎骨削筋,最終卻隻能落得個瓦灶繩床、貧守茅屋的境地。這莫不是丞相手筆?何談要王錚來愛惜英才。”

“廉不言貧,勤不道苦,”司空朗從容落子道,“社稷神器,天子正道,終究不能納入一己之私。”

“丞相抱負之宏大,碧落黃泉,震徹寰宇,恐怕將吾等凡夫俗子磨幹瀝盡也接近不了萬一。”

王錚恭敬一拜,緩緩道。

“這些小兒輩,天縱姿態,少著英名,正是施展抱負的得意年華。因慕丞相之名而甘心赴國,或死疆場,或斷仕途,更因丞相用兵太盛而背負蒼生罵名。”

“於公,他們熬至油盡燈枯,甘願鞠躬盡瘁憑丞相驅使。可仕途凶險,明槍暗箭日日夜夜不得不防。如何能守得全身。於私,又何曾為父母妻子刳得一點油脂。茅屋草堂,裝得下忠國之誌,竟容不下一家數口;粗布三尺,能裹殺敵之劍,卻不足織妻女裙衫一襲;汗青竹簡,載得了史家評說,更拚不成兒郎一具棺槨。哪怕煌煌不知疲弊的蠟燭,也會淚幹成灰,何況於人?丞相所為,又何異於塵世間的千百般酷刑!”

王錚慨然陳詞,雖然四下空曠無人,卻有如昭告天下般自持一股恢弘之勢。那聲息之盛,在殿內燈盞梁柱間曲饒回蕩,久久不去。

唯獨那老侍渾不覺察,仍舊佝僂身形,垂手立在燈旁。

“好個三寸不爛,巧舌如簧。”司空朗淡然道。而後更無別語,隻是暗暗含著憂慮遠眺殿外。

此刻風雪之勢不減。愈是遠處,烏雲愈盛。依稀可聽到悶雷一樣的兵士甲戈之聲隱隱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