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牧馬役胡邊孤臣血盡揚鞭歸故國俠士心傷(1 / 3)

獨立蒼茫每悵然,恩仇一例付雲煙,斷鴻零雁剩殘篇。

莫道萍蹤隨逝水,永存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倩誰傳。

--調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門關外,朔風怒卷黃昏。

這時乃是明代正統(明英宗年號)三年,距離明太祖朱元璋死後,還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勢力,又死灰複燃,在西北興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為強大,逐年內侵,至正統年間,已到了雁門關外百裏之地,這百裏之地,遂成了明與瓦刺的緩衝地帶,也是無人地帶。西風肅殺,黃沙與落葉齊飛,落日昏黃,馬鈴與胡笳並起,在這“無人地帶”之間,這時候卻有一輛驢車,從峽穀的山道上疾馳而過。

驢車後緊跟著一騎駿馬,馬上的騎客是一個身材健硬的中年漢子,背負箭囊,腰懸長劍,不時地回頭顧盼。朔風越卷越烈,風中隱隱傳來了胡馬嘶鳴與金戈交擊之聲,陡然間,隻聽得一聲淒厲的長叫,馬蹄曆亂之聲漸遠漸寂,車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卷起車簾,顫聲問道:“是澄兒在叫我麼?可是他遇難也?謝俠士,你不必再顧我了,你去接應他們吧,我到得這兒,死已瞑目!”

中年騎客應了一聲,遙指說道:“老伯萬安,你聽那馬蹄曆亂之聲,料是胡兵已退了。噢,你瞧,這不是他們來了!”一撥馬頭,如飛迎上。車中老者,長歎一聲,潸然淚下。車中蹦地跳起一個小女孩,小臉兒凍得紅冬冬的,有如熟透了的蘋果,揉揉眼睛,似是剛剛睡醒的樣子,開聲問道:“爺爺,這是中國的地方了嗎?”那老者勒住驢車,凝視車下的土地,聲調低沉道:“嗯,是中國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車去,替爺爺拿一把泥土回來!”

山穀口外,三騎負傷的戰馬背著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領先的是一個和尚。那姓謝的中年漢子迎上問道:“潮音師兄,雲澄師弟呢?”那和尚勒住馬頭,黯然說道:“他已死了!真想不到萬水千山,逃到這兒,雁門關已經在望,他卻還逃不出胡人之手。不過,他也真不愧是個鐵錚錚的漢子,重傷之後,還力斃數人,臨死之前,還殺了地個領兵的韃子,把那些蒙古兵嚇得連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誰無死,像他這樣,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兒也不錯,他也是力殺數人,和他的師叔並肩戰死的。”

那中年漢子雙目炯炯,怒視長空,忽而一聲長笑道:“雁門關已經在望,我們終算不負雲澄弟之托,將他的爹爹送回來了,雲澄在九泉之下,當可瞑目。隻是雲大人哀痛餘生,這事兒暫且瞞著他。”縱馬趕回驢車,隻見車中的老者跨在車轅之上,捧著一撮泥土,神情非常奇異,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她的爺爺。

潮音和尚叫道:“雲大人,我們回來了。”老者問他道:“我的澄兒呢?”潮音和尚道:“韃子兵已被我們殺退,他受了點輕傷,和天華師弟的徒兒殿後。”聲調盡管強作平靜,還是抑不住那悲憤之情。那老者麵色大變,潮音和尚和謝天華那樣豪邁的俠客,在他逼視之下,也不覺後退幾步,不敢接觸他的目光,隻聽得他縱聲笑道:“父是忠臣兒孝子,忠臣孝子集於一門,我雲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聲淒厲之中含著極度的悲憤,驢車旁的騎士都不敢作聲。那女孩子仰麵問他道:“爺爺,你笑什麼?我很怕聽,爺爺,你別這樣笑啦。爹爹為什麼還不回來?”

那老者笑聲驟止,靜默了好一會子,緩緩問道:“明天清早,可以趕到雁門關嗎?”謝天華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趕到。”那老者捧著那撮泥土,如捧珍寶似的,湊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幾下,泥土散發著殘枝敗葉的氣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異香,淒然笑道:“二十年了,如今始聞得著故鄉泥土的氣味。”謝天華道:“老伯居留異國,存節全忠,比蘇武留胡,尚多一載,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頭一展,雙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車來,又緩緩說道:“阿蕾,你今年七歲了,應該開始懂事了,爺爺今晚給你說一個故事,你要緊緊記在心裏。”那女孩重複著說道:“嗯,要緊緊記在心裏。我知道了,爺爺是說自己的故事!”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孫女一眼,道:“你真是精靈得可以,比我小時,聰明得多了!”殊不知這女孩自出生之後,上一個月才見著她的爺爺,當時她就曾問父親,為什麼突然間來了一個爺爺,她父親對她說道:“我給你說過許多次蘇武牧羊的故事,爺爺的故事比蘇武牧羊的故事還要動聽,將來爺爺自己說給你聽,你要緊緊記在心中。”所以今晚爺爺一說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爺爺自己的故事。

眾人環繞驢車,都像那女孩子一樣,出神傾聽,隻見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頭上有幾根稀疏的旄毛,那老人歎言道:“這使節的旄旌飾品都給北地的冰雪消融盡了。阿蕾,你知道什麼叫做使節嗎?我說給你聽。二十年前,你爺爺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國去互通友好,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賜的,稱為使節,這使節代表天子,性命可丟,節不可毀。那時蒙古分為兩部,一叫瓦刺,一叫韃靼,國力還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親臨,照理應該很受他們的尊敬,卻不料在呈遞國書之日,那瓦刺王起初還彬彬有禮,後來來了一個身披胡服的漢人,佩劍上朝,把瓦刺王拉過一邊,悄悄說話,一邊說一邊看著我。這漢人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眼光中卻露著無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著百載深仇!”

謝天華奇道:“那人是認得老伯的嗎?”雲靖道:“不,我絕不認識他。我自問居官清白,平生沒有仇人,更不會在胡人之地結有仇人,也不知他對我何以如此怨毒!不過,我當時見他身披胡服,也確實不屑和他交談。他和瓦刺王談了一陣,突然下令將我扣留,還要奪我的使節。我大怒抗議:性命可以丟,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節卻不可毀。可恨他身是漢人,聽了之後,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準備做大明天子的忠臣來了?好!我一定叫你稱心如願,做第二個蘇武,蘇武牧羊,你就去牧馬吧!’自此我便在極北苦寒之地,牧馬二十年!起初我還指望明朝派兵來救,年複一年,卻是毫無消息。後來聽說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歸天,仁宗繼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國中無人,太祖、成祖開疆辟土的前代雄風,已成陳跡,我斷了念頭,自分必老死異國,難回漢域了,誰知也還有今日!”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相對一視,默不作聲,麵色奇異,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卻又有不以為然之意。雲靖毫不在意,聲調越發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響,又道:“二十年來,我受了無數的苦,在沙漠之中,無水可飲,有時便喝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飲冰嚼雪,更是尋常之事了!這些都還不算什麼,更可恨的是,那□還時不時派人來看我,在我的麵前,辱罵大明天子。二十年來,我無時不準備死難,可恨那□卻又並不殺我,隻是將我折磨。”雲蕾聽得好不憤怒,問道:“那壞人叫什麼名字?爺爺說給我聽,蕾蕾大了替你報仇。”雲靖續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姓張,雙名宗周,名為‘宗周’,實則不宗周,試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卻又辱罵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罵自己嗎?”那女孩子不懂得什麼叫做“周室”,更不懂什麼叫做“共主”,正相發問,隻聽得她的爺爺又道:“這些曆史上的事情,你長大了念了書自然明白,爺爺不再多說了。”雲靖其實不隻是說給孫女聽,也是說給那兩位俠士聽。至此頓了一頓,突然提高聲調問道:“兩位俠士,你說這□該不該殺?”潮音和尚禪杖頓地與謝天華搶著說道“該殺!”

雲靖微微一笑,撫著孫女的頭又道:“那張宗周原來是奸賊世家,他的父親已在蒙古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歲,就當了瓦刺國的右丞相,與左丞相脫歡,同得瓦刺可汗脫脫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來還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馬目盼夜盼,隻盼望他吉萬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聞言怪道:“這卻是為了什麼?”雲靖多年憤怒,久蘊心中,說到此處,冷冷一笑。雲蕾打了一個寒噤,隻見她的爺爺在懷中摸出一塊羊皮,上麵寫著幾行紅字,隱隱聞到血腥味。

謝天華駭然說道:“雲老伯,這是你寫的血書?”雲靖淡然說道:“這已經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興師問罪,將奸賊拿著,明正典刑,後來實是無望,想自己刺殺奸賊,自己卻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來想去,隻有盼望我兒孫們爭氣,棄文習武,能替我報這大恨深仇。果然天從人願,我牧馬十年之久,澄兒也到了胡邊,隱姓埋名,尋找我的蹤跡。我出使之前,他剛剛考取秀才,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在胡邊再見之時,他已是個雄赳赳的武夫了。原來他知道朝廷不願為我一人,興師問罪,於是便棄文習武,想深入胡邊,單騎救父。聽說他在天下第一劍客玄機逸士的門下學了七年,武功雖未有大成,等閑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滿師,便趕來了。”雲蕾聽得出神,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心中充滿疑惑,問道:“那麼,爹爹既有那麼大的本領,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隻見他天天和媽媽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個韃子兵欺負他,要搶他的羊,打他也沒有還手。”

雲靖歎了口氣,道:“阿蕾,你還小,有許多事情,說給你聽,你也不懂。不過,將來就算我死了,不及見你長大,兩位伯伯也會告訴你的。”

謝天華知道雲靖今晚傾談身世,其實是想說給他們聽,其中必有含意。見雲靖身軀顫抖,微微喘息,便扶著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說話的時候還多著呢,等到了雁門關之後再說吧,老伯他日有什麼吩咐,晚輩一定依從。”

雲靖咳了一聲,喘著氣道:“不,我一定要說下去。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說出來,就不痛快。”歇了一會兒,接下去道:“澄兒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為憑他的武功便可以將我救出胡邊。誰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許多高手,就是那張宗周的手下,也著實有幾個本領非凡的人物。我在雪地牧馬,暗中實是有人監視。澄兒好不容易找著了我,還未來得及商議逃跑,就給人發現,不是我叫他快逃,連他都幾乎給人擒拿住。後來他又暗中和張宗周的手下較量了幾次,都討不了便宜,這才把單騎救父的念頭放下來。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囑,隱姓埋名在蒙古住下來,裝做一點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樣,暗中尋找機會,和我偷通訊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來,又要他娶了胡女為妻,為的就是替我傳宗接代,好報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這仇我的兒子若不能報,還有我的孫子來報,我的孫子不能報,還有我的曾孫,隻要我雲家還有後人,這仇就一定能報。而張家呢,即算張宗周死了,他也還有後人,他的後人也要替他受這報應!我七年前聽說他生了一個男孩,我就寫下了第一份血書,要我的男孫緊記,日後長大了,隻要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

謝天華隻感到一陣陣寒意,直透心頭,嘴辱掀動,卻又忍著,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這樣的報複,豈不比江湖上的仇殺還要殘酷?想來他在冰天雪地裏牧馬二十年,受盡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後,精神恢複,再慢慢勸解他吧。”

雲靖指著血書,微微喘氣,又道:“澄兒聽我的囑咐將血書縫在孩子的衣裳裏,送給他的一位師兄為徒。此後我因為轉移地方牧馬,又失去了聯係,直到三個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見了一麵,告訴我,他已約了同門,趕來營救。那時,我自念年邁蒼蒼,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對他的話,也不在意,隻門他在這別後七年之中,有沒有再生孩子?他說又生了一個女兒,這便是你。我立刻再寫下一份血書,是孫女也要替我報仇。蕾蕾,以後你要緊緊記著:若碰著張宗周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們殺掉,化骨揚灰!”

雲蕾聽得定了眼神,蘋果般的小臉上充滿了害怕恐懼的表情,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道:“爺爺,要殺那麼多人嗎?蕾蕾害怕,媽媽自幼教我不要隨便殺生,連初生的羊羔也要保護。哎,媽媽呢?爹爹說媽媽就要來的,為什麼不見媽媽來,連爹爹也不見了?”她哪裏知道,她的爹爹雲澄在胡邊隱姓埋名,身世來曆連她的媽媽也沒有告訴,一月之前,竟是瞞著妻子,棄家逃走的。

雲靖白須掀動,突然怒聲說道:“蕾蕾,你不聽我的話了嗎?我告訴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經─”神色俱厲,嚇得雲蕾噤不作聲,眼淚也收了,雲靖歎了口氣,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訊再說出來。

謝天華暗暗歎氣,搖了搖頭,隻見雲蕾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聽爺爺的話!”雲靖把三月前新寫的血書塞到她的懷裏,仰天笑道:“不想我雲靖尚有逃出異域,重歸故裏之時。謝俠士,求你瞧在澄兒的麵上,把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謝天華一陣遲疑,緩緩答道:“這個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誤會,不是我不答應您,我是想替她找一個更加好的師父。”

謝天華與潮音和尚乃是雲澄的同門,他們的師父玄機逸士號稱天下第一劍客,不止在劍術上有極精湛的造詣,其他的武功,也很博雜。隻是玄機逸士脾氣古怪,他共有五個徒弟,每個徒弟,隻傳一門武功。例如謝天華就隻得劍術的一半。怎麼叫做一半?原來玄機逸士有兩套劍法,相反相成。他又煉有雌雄雙劍,雌劍名叫“青冥”,雄劍名為“白雲”,“白雲”雄劍傳給謝天華,“青冥”雌劍則傳給了另一個女弟子,兩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劍術。

這兩套劍術乃是玄機逸士畢生心血所聚,若然雙劍合壁,天下無敵。所以在他門下五人之中,也以謝天華和那個女弟子武功最高,難分軒輊。至於雲澄,則因尚未滿師,武功最弱。那潮音和尚則是二徒弟,傳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