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的爺爺家過完年,向楠把修好的手機裝上卡,那一晚便陸陸續續地接到了三四個電話。都是平時那幫愛混在一起玩樂的富家子弟打來的。
她敷衍了兩句,說家裏的老人執意挽留,自己實在走不開。
那幫人平常酒肉慣了,平常言語行為也吊兒郎當,這會兒其中一個人卻半正經半開玩笑地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那時向楠正坐在床上準備教案,聽到這話,淡笑一聲:“我的根都紮在那裏,還能跑到哪裏去?”
靜默了一會兒,那人又恢複了痞氣:“你不回來,哥哥們都想死你了。”
向楠又笑笑:“行了,我可消受不起。”
“什麼消受不起?哥幾個都是從小把你當成妹妹來看的。”
她不置可否,隨便扯了兩句,掛電話之前保證自己過完大年後會回來。
老爺子泡完腳從裏屋走出來,說讓她再留兩天,最後聊著聊著,又說她年紀不小了,有個有為的青年要介紹給她。向楠歎了口氣:“上次您讓李嬸兒介紹的那個海歸,最後連飯錢都要和我平攤。”
“你常年跟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混在一起,眼光可不要變高了。”老爺子坐在藤椅裏,雙眼渾濁,“他們那幫人雖然有錢,可骨子裏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有錢的人莫不是心機重,你處處謹慎卻太過心善,容易吃虧。尤其是那姓程的小子,別人不知道,我看得出來你對他有意思,但這件事……萬萬不可。我老頭子也不是貶低自己的孫女……隻是……唉……”
向楠點點頭,說:“我明白的,爺爺。”
她其實再明白不過。
——
向楠五歲那年,家裏的光景很不好。她當了留守兒童,由鄉下的爺爺奶奶照看著。後來去外地打工的父母出了事,爺爺奶奶一夜之間拿了不少錢。她那個年紀,本該懵懵懂懂的,人卻早熟得很,知道自己沒了父母,傷心了好一陣。沒過多久奶奶因病去世,爺爺便把她送進了城裏。
九十年代那會兒,這座城市還斑駁得緊,偶爾冒出的新高樓隻有零零星星幾棟。向楠穿著一身新衣服,下了公共汽車,被爺爺拉著在一條寬闊的大馬路上走著。爺孫倆天不亮就從鄉下坐車趕來,□□點的時辰,晨光熹微,打在老人和孩子的肩上,一老一小走得很急。
走到半路,向楠突然掙開爺爺的手,瞪著雙眼看他。
“不走了?”老爺子問。
“我不想去。”她轉身,沉默。一輛黑色小轎車從眼前滑過,掀起路旁的塵土。
“你不去,我可走了。”老人家作勢要往前走。向楠見爺爺往前走了幾步,最後跑著跟上去,重新拉住他的手。
老爺子囑咐她:“到了那裏,要聽話。”
“哦。”
“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她又停下來,語音雖稚嫩,話卻句句實在:“我知道你也不是不要我,我會回來的。等我長大一些了,就回來。”
“又不是把你送人了,這丫頭……”老爺子苦笑。太陽有些大了,盛夏時節,即便時刻早,也熱得很。
向楠穿著樸素的短袖短褲,汗如雨下。走了一會兒,她遠遠地瞧見有棟別墅隱在蒼翠的大樹中,白牆紅瓦,許是被太陽曬糊塗了,竟然覺得那屋頂在泛著光。
老爺子指了指那裏:“快到了。”
後來到了程家,一位挽著發髻的中年女子跑到外麵來迎接。向楠一聲不吭地站在老人家旁邊,黑白分明的雙眼盯著眼前的地毯看,局促地扯著衣袖。
外麵的知了拚命地叫,屋裏卻涼爽如春,空氣中還有淡淡的香氣。
後來長大了些,向楠才知道,當初進城打工的父母是在一次火災中離開人世。母親楊玉蘭和程家的少奶奶一起被困在樓裏,後來這位老實善良的婦女將活命的機會給了眼前這位光鮮亮麗的女人,自己則葬身火海。父親向豐勳也在尋找妻子的過程中不幸被大火給吞噬。
長久以來,向楠心裏明白,母親還沒偉大到舍身救人。或許是在兩難的抉擇下,她和那位有錢人達成了共識,給自己換來一個較為安逸富足的生活。向楠不埋怨任何人,隻是生活所迫,很多事情都藏著難以言說的苦衷。
程家人知道向家現在的處境,提出要將向楠收為女兒養,可向老爺子萬萬不肯,隻說他家女娃永遠都是向家的人。可他一個粗俗的老頭子實在沒法把這姑娘養好,窮途末路才讓她到這裏來。
後來程家兩口子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讓住在附近別墅區的一位親戚把這孩子留下,逢年過節送孩子回家,平時就在這裏上學。不留在程家,一來怕孩子心裏因為父母的事情對程家人產生隔閡,二來是怕孩子因為寄人籬下而委屈了。而正好程家那位親戚常年在國外,家裏除了兩位老人,還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傭人。那家人思想又非常西化,其中一位老人是從英國來華已經三十多年的人,非常親切。幾番商榷,還是這個法子最好。
老爺子一聽,最終選擇將孩子留下。
向楠知道爺爺要丟下她離開,卻什麼也沒說,隻是聽著爺爺的囑咐,一個勁兒地忍著淚。老爺子敲了敲她的頭,說你這丫頭從小就會忍,忍什麼忍,給我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