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漢不坐牢(1 / 3)

唐肯躺著,一動也不動,趁著陽光還沒有沉下去,他算到有二十隻蒼蠅、三十隻蚊於、還有四隻蟑螂、一隻蚱蜢,在這間牢房裏出沒。當然,在自己躺著的陰濕木板下麵,想必還有一些蜈蚣、蠍於之類的毒蟲,也趁著難得的陽光暖意,在齷齪的角落裏磨著觸須爪鉗,隻是自己未能看見而已。

陽光是動的,可以知道外麵有風,以致陽光映在影也在微微顫動著,再投射出來。隻要是好天氣,每天午間送飯來的獄卒走後,陽光必然輕巧地從天窗那兒照進來一會兒,跟外麵牢頭沉重的步伐恰好形成對比。

陽光隻照亮這麼一會兒,馬上就要沉下去,隻有從較暖烘的牆壁上,才感受到陽光還在外麵的世界。

——外麵的世界仍是活的!

——隻有自己是死的!

就連房裏的蟲豸,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出入,而自己隻要三天給牢頭遺忘掉,就準像一團飯似的餓斃在這裏。

陽光那麼美、陽光那麼好、陽光那麼暖和,眼看又要沉下去了,不為渴望陽光的人耽待片刻——他真奇怪自己以前為何從沒有花過時間去享受陽光。

他想到這裏的時候,就聽到鐵鏈“軋軋”的聲音!

鐵鏈軋軋之聲通常隻有兩種情形:一是有被鐵鏈重鎖著的要犯在牢廊走動,另一是牢役拿鐵鏈要鎖某人出來;在這種情形之下,他趴在牢牆底下的送飯孔裏,常常都可以窺見被鎖鏈絞得血跡斑斑而寸步難行的髒腳,或是牢卒用鐵鏈鞭韃犯人的情景。

每打一下,他就顫一下,犯人通常都知道哀叫是無用的,換著一種放棄垂死掙紮的呻吟,他聽著看著,不敢再看下去,捂住耳把頭塞在牆角下,恨不得把頭種入地底裏。

這時是千間剛分發過“鼻涕糊”之後,——在裏麵的人都不叫它做“飯”或“粥”,那是因為那米的成分稀薄得像人的鼻涕,偶爾加幾條糞池旁種的“菜”或一些像死去動物內髒的肉碎,這肉碎還要在天氣好視線清楚的時候才可隱約發現——人吃了它,懶懶散散的,身上唯一最活躍的是蚤,人隻有躺在地上,等它們光顧。

鐵鏈軋軋又響起,沉重地拖曳在地上,仿佛鐵板與鐵鏈之間已沉累得綻不出火花。

步伐聲在自己牢房近處驟止。

唐肯可以想象到神氣的牢頭後麵跟著四五名獄卒,活像判官帶牛頭馬麵的就在那裏——

難道那麼快就輪到自己……?

唐肯想到這裏,全身都繃緊了起來。

“青田張義宏,出來!”

隨著呼喝的聲音,便是打開牢門沉重的巨響,押走犯人遠去的步伐。

犯人沒有離開牢廊之前,總是喜歡用手肘或腳枷碰觸各牢房的的門牆,發出聲響,表示他要走了。

而在這個時間裏這樣被叫出去的犯人,多半從此不再見麵,一去不複返了。

能有幸從牢裏出去的人,他日想到這些年來老鄰居或老同房的家鄉探訪,所得到的消息,不是家人以為他死了,便是從不知道他們在牢裏出來過。

所以在這樣的時間裏被隆牢頭叫出去的人,有去無回,也不知自己會遭遇怎樣的一種命運,臨走前故意發出些聲響,算是跟這些日來的同劫者告別。

牢房裏的犯人再怎麼懶都會爬起來,到鐵柵處或通風孔去招呼一聲,算是今生今世兩人之間緣份的最後一個交代:除非是已經判了死刑的囚犯,才動也不動,不多看一眼,心裏隻盤算著很快就可以和對方在黃泉路上碰頭。

奇怪的是這時候被叫出去的囚犯,有詭秘的味道,不管犯的罪是多輕,牢裏的人都不認為他還能活著回到世上。

隆牢頭叫“張義宏”名字的時候,唐肯心頭一舒,同時也一緊。

張義宏就住在自己牢室對開來的牢柵裏,密封的牢室通常是扣押重犯,如:殺人犯,流寇、大盜、叛亂分,而牢柵裏拘押的多半是犯案比較輕的犯人。

唐肯就住在張義宏對麵,兩人在這些枯燥寂悶的日裏,窺獄卒走遠時,互傳消息。壓嗓對話,也不知分享過多少時光了,而今張義宏這一去,唐肯心裏像空了一大片位於,無法填得上。

他打從透氣孔望過去,張義宏臉如死灰,全身發著抖,幾乎是給幾個凶神惡煞的獄卒架著走的。

唐肯在看他的時候,張義宏也向這兒望了一眼,那眼神裏全無活意。

唐肯看了這眼神,仿佛全身浸到了潭裏,他俟著鐵門軟癱下去,才發現陽光已經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