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在花飛(2 / 2)

皇帝接過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還是換甘和茶來。”琳琅“嗻”了一聲,退出暖閣外去。皇帝覺得有幾分酒意,便叫李德全:“去擰個熱毛巾把子來。”李德全答應了還未出去,隻聽外麵的“咣”的一聲響,跟著小太監輕聲低呼了一聲,皇帝問:“怎麼了?”外麵的小太監忙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不知怎麼的,發暈倒在地上了。”皇帝起身便出來,李德全忙替他掀起簾子,隻見太監宮女們團團圍住,芳景扶了琳琅的肩,輕輕喚著她的名字,琳琅臉色雪白,雙目緊閉,卻是人事不知的樣子。皇帝道:“別都圍著,散開來讓她透氣。”眾人早嚇得亂了陣腳,聽見皇帝吩咐,連忙站起來皆退出幾步去,皇帝又對芳景道:“將她頸下的扣子解開兩粒。”芳景連忙解了,皇帝本略通岐黃之術,伸手按在她脈上,卻回頭對李德全道:“去將那傳教士貢的西洋嗅鹽取來。”李德全派人去取了來,卻是小巧玲瓏一隻碧色玻璃瓶子,皇帝旋開鎏金寶紐塞子,將那嗅鹽放在她鼻下輕輕搖了搖。殿中諸人皆目不轉晴瞧著琳琅,四下裏鴉雀無聲,隱隱約約聽見殿外簷頭鐵馬,被風吹著叮鐺叮鐺清冷的兩聲。

簷頭鐵馬響聲零亂,那風吹過,隱約有丹桂的醇香。書房裏本用著燭火,外麵置著雪亮紗罩。那光漾漾得暈開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華彩。納蘭默然坐在梨花書案前,大丫頭霓官送了茶上來,笑著問:“大爺今兒大喜,這樣高興,必然有詩了,我替大爺磨墨?”

安徽巡撫贈與的十八錠上用煙墨,鵝黃匣子盛了,十指纖纖拈起一塊,素手輕移,取下硯蓋。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著硯堂。他目光卻隻凝佇在那墨上,不言不語,似乎人亦像是那隻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的銷磨。濃黑烏亮的墨汁漸漸在硯堂中洇開。

終於執筆在手,卻忍不住手腕微顫,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紙上,黑白分明,無可挽回。伸手將筆擱回筆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紙,嚓嚓幾下子撕成粉碎。霓官嚇得噤聲無言,卻見他慢慢垂手,盡那碎紙落在地上,卻緩緩另展了一張紙,舔了筆疏疏題上幾句。霓官入府未久,本是納蘭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識得幾個字,納蘭夫人特意指了她過來侍候容若筆墨。此時隻屏息靜氣,待得納蘭寫完,他卻將筆一拋。

霓官瞧那紙上,卻題著一闕《東風齊著力》“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葡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

她有好些字不認識,認識的那些字,零亂的湊在眼前……薄命……淚……愁緒……往事……窗前月……淒涼……

心下隻是惴惴難安,隻想大爺這樣尊貴,今日又獨獲殊榮。內務府傳來旨意,皇帝竟然口諭賜婚。闔府上下盡皆大喜,借著八月節,張燈結彩,廣宴親眷。連平日肅嚴謹辭老爺亦笑道:“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

她不敢胡亂開口,隻問:“大爺,還寫麼?”

納蘭淡淡的道:“不寫了,你叫她們點燈,我回房去。”

丫頭打了燈籠在前麵照著,其時月華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曆曆可見。他本欲叫丫頭吹了燈籠,但隻是懶得言語。穿過月洞門,猛然抬頭,隻見那牆頭一帶翠竹森森,風吹過漱漱如雨。

隱隱隻聽隔院絲竹之聲,悠揚宛轉。丫頭道:“是那邊二老爺,請了書房裏的相公們吃酒宴,聽說還在寫詩聯句呢。”

他無語仰望,唯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