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州誤以為沈月檀這是同自己說話, 一時間也怔了。
他雖然背負累累血債, 踏過無數屍骨,然而到底骨子裏是厭棄血腥的。
然而若沈月檀執意……
他心中『亂』作一團, 便顧不上留意沈月檀神『色』有異,隻當對方不作聲, 是在等他回話。
沈雁州走了幾步,那庭院中除了黑水池外,另外栽種著一些奇花異草, 沿著碎石路蜿蜒向前,則有一排參差錯落的月檀樹。
花期未至,墨綠而輕薄的枝葉格外繁茂,被風一吹便飄搖如金箔,偶有枝頭落葉, 則隨風高揚, 往天際越飛越遠。
沈雁州理順了思緒,這才說道:“圓圓, 我當初對你……存的全是利用的心思。”
他不敢回頭,依舊未曾發現沈月檀有何不妥,自顧自續道:“自我記事起, 就跟隨家母顛沛流離,四處東躲西藏。我不知就裏,常同她抱怨過得辛苦, 想要定居下來。後來才明白, 她分明一心護著我逃脫離難宗的追殺, 這才……”
而後,她到底憂愁過甚,最終撐不住在雁州病逝,沈雁州無處可去,便留在了雁州。不過一年便遭遇魔獸『潮』,九死一生之際,得青宗主夫『婦』救下。
“我初見你時,你不過四歲,粉白軟嫩一團,又甜又香,著實討人喜歡。”沈雁州自嘲般嗤笑,“可我不喜歡,滿心隻有嫉恨。我父母雙亡、寄居破廟、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為一點殘羹冷炙,不得不與野狗相爭。我做乞丐、挖鼠洞、坑蒙拐騙,憑什麼你卻能養尊處優,受到萬千寵愛?你能有的,憑什麼我不能有?”
“我自知不能將你取而代之,然而討你歡心卻容易得很。寄居於青宗主夫『婦』身邊的那些時日,我比任何人都尤為仔細觀察你,蒼天不負有心人,終於叫我尋到了留下來的機會。”
“你對氣味格外敏銳,不知為何尤其厭惡般若葉的甜香味。若是『奶』娘抑或其他人身上染了那味道再抱你,你便會哭鬧不休,隻是年紀幼小,說不出原委。是以那日……義父義母商議送我去育嬰堂時,我便往『奶』娘衣角、房中香爐各滴了些許般若葉汁。又去洗幹淨手,換了身衣服,掛上能隔絕氣味的淨味盤。你大哭不止,令『奶』娘焦頭爛額,直到我抱著你,隔絕了氣味,方才安靜下來。”
連沈雁州如今也怔忡起來,他用盡了心思算計,哄得那人帶著滿心的依賴眷戀投入懷中。軟得不可思議,沉甸甸墜在手臂間,和暖綿軟地填滿他心頭空洞。
“……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我事成了將你哄騙入懷,抑或是我被你一手捕獲,從此不得解脫。”
他轉過身去,走回沈月檀身邊,輕輕撫了撫青年麵頰,“圓圓,我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好不好?若是當真別無他法……”
他聲音低回,幾如歎息,卻帶著無人可當的決意,“罪業苦海、血池地獄,我也陪你去。”
沈雁州初開口時,沈月檀眼前已不再有庭院中的黑池血魚,而是一條又長又窄的深巷。
巷口有幾株芭蕉樹,綿綿雨絲飄落,將翠綠寬大的葉片衝洗得如碧玉般閃閃發亮。
他回過神時,正赤著腳踩在同樣濕潤的青石板上,咚咚咚跑進了巷中,手裏捧著個青『色』布包。
應是春末夏初時節,水汽氤氳,不過多時就將他的衣服濡濕了一層。
他全不在意,興衝衝跑進一道門裏,連聲喚道:“娘!娘!”
院中一名綠衣的女子正在給雞籠搭遮雨棚,見他一身濕衣,頓時柳眉倒豎,斥道:“小壞蛋,風寒未愈又去淋雨,還不快去將衣裳換了!”
沈月檀怔住,就見自他所站處,有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幼童往前走了幾步,徑直撲進那女子懷中,獻寶一般捧著手中布包,一疊聲嬌聲喚:“娘,娘,給你的。”
布包裏有七八枚黃澄澄的大甜杏,被雨水一潤,顯得十分新鮮可口。
那女子頓時笑逐顏開,在幼童臉蛋上狠狠親一下,“好孩子,難為你出去玩還記著娘的甜杏,娘最喜歡你了,快些去換衣裳,娘給你盛雞湯。”
那幼童喜孜孜應了,這才甩開一雙小短腿回房去。
沈月檀不由自主,跟著那幼童往房中移動,他倒也不擔心,隻背著手一路悠閑四顧,一麵歎道:“原來令堂是……這樣活潑。”
一道短促笑聲在他耳畔低沉響起,帶有極難得的愉悅,“家母生我時尚年幼,與我雖為母子,相處倒更似姐弟。”
沈月檀望著那小童利落換了衣裳,甩著兩隻小腳坐在高高的座椅上,小口喝著雞湯,稍稍遲疑,仍是問道:“令堂如今……可好?”
那人在身旁沉默了許久。
方才說道:“不知道。”
沈月檀不由回頭看他。
如雪銀發、黝黑而瘦削的青年,身姿料峭單薄,仿若無邊黑『色』平原上一柄孤寂□□。幽綠眼眸中深暗如夜『色』,他正望著堂屋中年輕的母親與年幼的童子,溫柔神『色』漸漸化成了冰冷。
帝釋天對外雖然宣稱,將他的頭胎子呆在身邊教養,實則私下裏卻仍然容他母子二人一起生活。
幸有天帝暗中護持,母子二人度過了幾年再安穩順心不過的歲月。
阿朱那原以為天帝對母親是存有情意的。
直到有一年,天妃舍脂『插』手,非要將阿朱那帶回善見城。
母親求到了天帝跟前,舍脂卻反駁道:“這是天帝的嫡長子,亦是未來的繼承人,豈能放養在外,任由你這卑賤出身的奴仆指手畫腳。”
天人本就壽數綿長,更何況帝釋天乃至高之主,幾與六道天地同壽,哪裏需要什麼繼承人?說是繼承人,倒不如說是名正言順的篡位者、令人生厭的潛在威脅。
自此之後,阿朱那被帶回善見城,母子從此分離,再不相見。
沈月檀問道:“這些年來,你就不曾找過她?”他頓了頓,突然想起阿朱那聯合四墮天起義時,帝釋天也不曾以其母『性』命威脅過他,“莫非已經……”
阿朱那緩緩垂目道:“她過得無憂無慮,年年安好。”
舍脂曾允諾他:“你娘本不該受這無妄之災,是天帝強迫,飛來橫禍罷了。不料竟有了身孕,以至於泥足深陷。天帝非良人,縱使帶她進宮,也不過在數百個年年怨望的妃子中多添一個。倒不如消抹記憶,隻當從未生過你,放她安生。”
阿朱那說及此節時,竟突然笑了笑,“舍脂深知女子苦楚,能施救時,並不吝於援手。這一點我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