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1 / 3)

寒冬臘月撒鹽紛紛,北風凜冽卷著寒氣瘋狂拍打著木窗,吱呀作響,那風聲像是一聲一聲低泣,聲聲入耳。殘燭搖曳著微弱的光,拚命掙紮著身子,左右搖擺不定。

“孩子……我的孩子……”

半舊的漆刻錦榻上躺著趙氏,往日裏華貴的麵容憔悴不已,卸了濃妝,也卸了一身風華,細碎的聲音從朱唇中漸漸溢出,她緊皺著眉頭,任誰都看出她睡得不安穩。

“孩子!”

忽的她睜開了眸子,坐起身子,卻因為小腹疼痛麵色又白了幾分,不得已緩了下身子,又躺了下去,柔荑不自覺覆上小腹,倏爾瞳孔緊縮,像是層層疊疊的雲壓下來,讓她喘不過氣來,一瞬間她的山河破碎,直至幻滅,柔荑驀地攥緊,貝齒緊咬著唇瓣,淚水霎時模糊了雙眼。

“我的孩子……”

“沒了……”

痛苦的嗚咽聲從她的喉嚨處傳出,她緊閉上雙眼雙手拂上麵容,淚水不入玉枕內,隻滑落至錦被,沒了印跡。

李沅辰宮牆邊上伸出的枝椏綻放出點點梅花,可仍然有些許枯槁的枝頭上,無半點花的痕跡,這樣景致映襯下,巍巍帝闕,瑋燁宮室,也是那樣寥寥死寂。

她的錦樂宮外似乎也難逃一劫的在這沆碭漫漫的大雪中失了春日裏爭奇鬥豔的景象。

殿門大開著,寒徹的風散亂了紗縞,隻見殿內的女子失了風華之時的容貌,和少年時銀鈴般的笑聲,留下的隻是被歲月慢慢拖的心,和痛苦的神情,那是,一位賢妃,而這裏再不是賢妃所居的華麗宮殿,隻是一場由甜變苦的噩夢……

緩緩至前,不曾言語,她囈語不斷,隻是默不作聲的替她擦去眼淚,輕撫著她的肩道,“孩子……還會有的,傷了自己,孩子也不會回來的。”

心裏的悲憤似乎更加濃鬱,同時伴著苦澀的愧疚,和帝王不該有的,溫柔的心。

賢妃,“郎君,我們的孩子,沒了。”

他在她的腹中數月,聽她溫柔細語,受他貼腹撫摸,前一刻她還在繡著衣裳盼著他出生,下一秒就因故逝去,那麼軟那般嫩的骨肉,活生生從她身上舍去。

她怨啊,她恨啊。滔天的恨意從她心中迸濺而出,哪怕是下了地獄惡鬼,也得因她的恣睢猙獰而卻步,可惜那一聲聲嗚咽換不來她腹中安好。

滿天紅紗在殿內飛舞,珠簾碰撞作響,她直起身覆上他的肩,就這樣看著他,還是那眉目,眸子裏盛滿溫柔與痛苦,卻暖不了她半分恨徹骨。

“是你,如果不是你,我的孩子不會死”

“她們一定是嫉妒我了,嫉妒我得你恩寵,步步高升,她們怨我,所以才會害了我的孩子,不然我怎麼可能會無故小產?”

“是她們害的!”

她猙獰了麵容,厲聲喝向他,一聲大過一聲,仿佛如此內心的恨意才可宣泄而出。

“我的孩子啊……”

她攥緊錦被,想要大聲咆哮,她半生順遂,卻獨在這裏跌了一遭,這一遭,去了她一半的命。

帝李沅辰殊不知,自幼平安順遂的登上帝位,卻比經曆風雨所麵對的多上很多,一個真正需要自己保護的女子,在這權利爭鬥下,用她的心封住了別人爭寵的機會,也給自己帶來了諸多不幸,這是這個皇位給我們帶來的不幸。

當愛上她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把她帶到這紛爭裏來,無論是自己還是她。

幼時曾見宮中諸多女子死於宮中姬妾爭鬥怨恨,她是唯一一個可以讓自己敞開心扉接近的女子,也是唯一一個值得守護一生一世的女子,而他者,不是權衡利弊牽絆也就隻剩下家世的權位令人猜忌,隻有她不同,她不同。

初見她時,在那棵桃樹下,紅袖翩翩起舞,笑靨傾城,後來才得知她的身世,便發誓即便作為一個帝王不能有這樣的一段情,也要守護她一世不受宮中塵世爾虞我詐紛擾,就這樣相愛也很好。

言語中捎參沙啞倦怠,對她的愧疚,無時無刻不如鋒芒針刺入心,寒風侵骨。她們是嫉妒你,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做錯過,隻是我不止是你的夫君,而是這天下的主君,我不能盡自己的權利保護你,是我作為你夫君的失職……

雙瞳淚光點點停在眼中,不曾流下,隻得把萬千的愛藏在心裏,無助的撕語。“你能理解我嗎?”

此時那個韶光正好的模樣,那個眉間靈動的女子的影子在眼前出現,與如今的雲泥之別,似乎襯托出了這巍巍帝闕的風起天闌,卻是最深的傷害。

賢妃寒徹的風肆無忌憚地穿過她心底那一大塊漏洞,錦樂,錦樂,錦榮安樂,倒像是個笑話,那肆虐的陰謀算計正向她襲來,錦官城裏的繡娘呀,為他人做嫁人裳的繡娘,平白承了冠寵無雙的恩澤,卻也招了別人的怨,九重翻覆,風雲一觸即發,是她心底的惡,佛都化不了的孽。

“沅郎,我好恨哪!”

抽泣著這一句言罷,匆匆對上他眉眼,滿目痛楚,心尖的酸澀直往上溢,急忙忙覆上他的掌,倒在人懷,添了些許狼狽。

“妾不是怪你,妾隻是痛心我們的孩子,被奸人所害,他還未出生,看一眼這人世,是妾的錯啊。”

言語間更是痛苦流泣,不止為了喪子之痛,卻也為了自己的身不由己。

這一遭下來,她終是悟了,這九重不是那年桃花紛飛的錦官城,它吃人骨吞人肉,還要生生磨掉人的性子,她比不過,她爭不過。

那些個女人啊,都是披了豔皮的惡靈,她唯一可以倚靠的就是眼前這人,滔天的恨也得咽下。

李沅辰自始至終為這天下牽絆,也許比起其他皇弟,確實……是失去太多了……或許母後也念著父皇對她的那點情分吧,可惜……她卻是忍著眼淚,坐上太後,除了權利,再無其他。這偌大的後宮,好像一個花樽,所有的花,綻放或凋零,都是為了賞花人的得到賞花人的垂青罷了。

但願她在心上人不在的日子裏,也能過得很快樂吧,嫁給愛的人不是錯,唯一就錯在她愛的人,是這樣一個活在勾心鬥角,風雲突變的帝王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可在爭寵的女子眼中,隻有這至尊之位給予她們的權利,而為這權利,她們可以肆無忌憚的傷害任何人。

雙手顫抖著,把她緊緊擁入懷裏,那樣的溫度,和當初一樣,從未變過,或許是她用她的雙手織就了這份情意。

她那麼純良,又怎麼能保護的了自己和孩子……。

聲音似乎比以往更加沉穩平靜,隻是多了幾分與她人相處時沒有的柔情。“你放心。不管是誰。我都會讓她為你和孩子,付出應有的代價!哪怕……是皇後”

瑩瑩的淚珠輕柔的爬牆她的發,闔眸而泣。

相信我,好嗎?

賢妃一句輕柔呢喃扣開她的心弦,寶髻浸珠淚,滴滴落卿心。還是江南三月煙花雨裏的女子,和她愛的公子,風停了,滿天肅白徐徐散漫開來,她還能說什麼,這怨意全化在他的濃情裏,不忍他難做,不忍無故喪子,種種糾結酸澀在闔眸的一瞬間的化成淚兩行。

“沅郎,如果……”

“如果我們能回到過去該多好”

倏爾周身失了力氣,她徑直倒在了榻上,頭頂是錦繡華紋,刻著趙氏的富貴榮華,跌宕在風月裏染了塵埃,牗外還是那寒意一點一點滲入人骨髓,靜寂的冷。

“我信你。”

用盡全身力氣才拋出這一句,舊日歡好恩愛,耳鬢廝磨,一一劃過眼前,嘴角留一抹苦笑,隔了萬重山的澀。

黑衣人,宮牆下,亥時一身黑衣,黑巾裹麵,負手而立,主子禮待下人,對自己更是有恩,為主盡忠效力在所不辭。

“大人,人已帶到。”

轉身,黑夜裏隻路,隻露著眼睛看人。俊俏模樣,看去算是伶俐。

開門見山,遞去小瓷瓶,“你家是錦官城,又是賢妃宮裏的?你靠的近,賢妃日常用什麼,吃什麼,你都有所了解,聰明些,不會虧待了你。”

“聽說你父親曾為錦官城長史做事,因犯事受到刑罰,打殘落了病根,長年累月忍受煎熬。哥哥前線詐死,掩人耳目,逃回鄉裏,這罪誅九族都無妨。”

“你父親是被冤枉,長史之事會再查明。如今已請了錦官城最好的大夫為你父親治病,你哥哥也都妥當,家中皆好。你一個小小宮女在賢妃那裏可得不到這麼多。”

“今夜未見過任何人,否則你永遠見不到你的家人。”

賢妃婢,錦樂宮,亥時吳儂軟語的調兒還沒有停歇隻是煙波綠柳換了幾番,柳樹下溫一壺茶煮一盞酒瞧著過境的南風十裏不過癡夢。那一城的繁華風月和戲子花魁的纏綿多情猶曆曆在目。望著錦樂宮的匾額,我心中自是有一番掙紮。

“無情最是帝王家,今朝您失了寵,便別怪了我。”

遠遠的朝著殿前叩了三個頭,眼中越發堅定,爹爹,哥哥,有那位大人物幫忙,日後你們一定會過上好日子,女兒死不足惜。

輕輕走入賢妃的寢宮,對一切的熟悉讓我熟門熟路。未驚醒門口熟睡的婢女,望了一眼榻上之人。

躡手躡腳的將人給的藥扔在了香爐之中,匆忙之下卻落下了一支宮中貴人特有的金釵卻渾然不覺。按著那人的指示有意的留下錦官城主子家家傳的玉佩。

慌張離去。天明還不知會如何。

黑衣人,宮女廂房,亥時心記主子話語,“事成與否皆殺之。”“感染難治之症,宮人斜多一人又何妨。”

查明錦樂宮宮人住所及當值安排,隔日夜裏趁著當值交接,屋內人走開,她正回來。將木桌上換上尚宮局還未來得及處理掉的茶具,上一個用的人或許已在宮人斜遭鳥蟲雕琢。

露著眸子,她應認出來。“這是賞你的。你的一切用具,皆會照著宮女規格換新,但材質是上好材質。金銀之物多了,免得叫人閑話,以後總有賞你的時候。”

賢妃婢,宮女廂房,亥時紅木窗欞的鏤空雕花木格子透露著流年歲月的滄桑,遠處深深的一抹黑色低低的盤算在九重天的上空。細小的灰塵在微微搖曳的光影裏沉浮翻轉,回到房中的自己總算是安了心。

隻等天明。該了結了。

窗口跳進一人,驚了自己箭在弦上的心。

聞人語,慌忙接過桌上的用具。

“謝您賞賜”

“奴婢自當盡心為您服務。”

端起桌上的茶杯,裝滿水滿飲此杯。

明賢妃,趙婉,錦樂宮正殿,子時末無所事事,倒是有一點不同,便是今兒身子乏重,隻消是累了些。入了夜,窗邊兒的小塌上,本是想支起窗來,去湊湊月光的美,手剛搭了邊兒,無力蔓上了手腕,連帶這頭也有些昏沉,順著躺在了塌上,前事像那跑馬燈一般,估摸著這回,應是要登去極樂吧,就是這般,一睡不醒。明禎七年七月初四子時末,明賢妃暴斃。帝王哀之,舉國哀悼,以貴妃之禮葬之,追封其為宛純貴妃。

明賢妃其人,李趙氏,錦官城人士,久避世俗,不諳人事,繡藝極佳,因其所繡服飾,進獻入宮,初時多被人害,夜裏湖畔閑語,被帝聽見,知其生性,不嬌柔做作,多予憐愛。

她是錦官城裏做嫁衣的繡娘,手執一針一線,便是她的山河萬安,直至見到那抹明黃身影,落了心,也傷了一生。

錦樂二字,是他賜予的榮華,亦是他遞上的穿腸毒藥。她從來都是在風口浪尖上,卻堅守著自己的固執和善良,滿心裏都是那個寵著自己的君王。桃花雨下,窈窕淑女,是她留給他最後的懷念。她終是被那陰謀算計吞噬,香爐嫋嫋,女兒香,一睡不醒,至遠方。可惜她的遠方,無他,亦無他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