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仙長排燈話前緣(2 / 3)

他駭了一跳,這才記起該物是上官蘭給他鎮定心神的寶物寒星冷玉。

羅刹夫人果然不虞對方會發暗器,同時又不招呼。手忙腳亂地揮籃一擋。但顧得暗器卻顧不得右手藥鋤,門戶為之洞開。這刻唯恐宮大撫乘隙攻入,急忙運集起數十年精純苦修之功,強自逆勢縱開兩丈。

宮天撫見她武功的確驚人,居然能硬生生逆著勢子縱開,憑她這一手,已足以在武林高手中稱雄爭霸。正因此故,他宮天撫更非將她擊敗不可。雄心一起,疾忙飄身而退,口中朗聲喝道:“今宵宮某心神不專,未足言勇,異日再領教。”說到末句時,已奔開十多丈遠。

羅刹夫人定一定神,明知追他不上,心中大怒,厲聲道:“老身怒上碧雞山,姓宮的如非貪生怕死之輩,可在我上山前或下山後再比一場……”宮天撫遙遙應一聲好字,瞬間遠去,隱入茫茫黑夜之中。

一條人影倏然從山下飛馳而上,來到切近,已可看出是個雄偉少年,麵目誠樸。背上一柄長劍,絲穗拂肩。這個少年正是石軒中的弟子史思溫。他半夜裏跑到這洞庭湖的君山,並非無故。

原來石軒中回到客店之後,神色慘淡,本來說定傍晚要走,但這時已不再提起。史思溫實在忍不住,跪在師父麵前,請他告訴此行所遇。石軒中歎口氣,命他起身,然後將見到朱玲經過及宮天撫之事詳細說出來。史思溫確對男女之事無法置喙,但那宮天撫的行為,卻令他怒發衝冠。但他為了不再刺激師父,便不再評論此事。

翌日,石軒中仍不動身,一直在房中愁眉不展。史思溫已知師父是怕此去碧雞山,在路上碰上朱玲和宮天撫,因此情願稍等一兩日再起程。但見到師父如此愁思,暗自也黯然神傷。下午時分,便力勸師父一同泛遊洞庭湖,借以解悶。

石軒中料朱玲或許已經離開嶽州,便和史思溫一齊到湖上泛舟。湖光山色,浩蕩雄偉。

他們投身在這雄奇廣闊的大自然中,胸襟渣滓漸滌。人海中渺小的人們,營營役役,徒自傷神勞形。以之與大自然相較,寧不可哂。他們本是玄門中人,對著長生不老的天地,漸漸忘卻一身煩惱,竟在湖上舟中,談經論道起來。

談得高興間,石軒中忽然回頭而望,隻見一葉扁舟,正貼在他們的船尾。舟上坐著一位老道長,手持雪白拂塵,含笑閉眸,似在傾聽他們談論。小舟上尚有一個小童,長得身橫麵闊,眉粗口大,雙膀堅強有力,正在操槳。

這位老道長神氣衝夷,霜眉長可拂顆,實在鬆鶴之姿,令人望而肅然起敬。

小童吸聲道:“師父,人家在看你呢!”

老道長雙目不啟,微笑道:“俗眼所見,不過是鏡花水月。”

石軒中朗聲道:“老仙長超脫三界,跳出五行,慧目不開,卻又有何所見?”老道長溫聲一笑,陡然張目,眸子中奇光懾人。他道:“問得好。貧道不敢張目,蓋怕見人間英物,絕代奇才。卻劫難重重,吐絲作繭,適足自縛。以此初然於心耳……”

石軒中拱手道:“在下石軒中,敢問老仙長法號,仙山何處?這是小徒史思溫。”

老道長頷首道:“守道夜觀天象,得知江湖上將有一番擾攘,幹戈血腥,寫下武林曆史之新頁,遂履塵世。”

石軒中見這位老道人,童顏鶴發,相貌清古,應對數言,已足心折。目下如此說法,不同得怦然心動,雙目炯炯地凝視著他。老道人又道:“貧道青城山練氣士,道號天鶴……”

石軒中肅然起敬,道:“晚輩曾聞先師提及老仙長威名。昔年老仙長以七十斤重的鐵木魚,與峨嵋三老、衡山猿長老等齊名。青城一脈,至老仙長時聲威大振,一代宗師,令人敬仰。”

天鶴真人兩道拂頰長眉無風自動,形相由清奇高古而一變為威猛無情。想是昔年光榮,觸發了隱藏已久的雄心。片刻間,這位得道真人斂去威猛之態,微笑道:“不意貧道隱居洞庭湖濱垂五十年後,尚有當代大俠,知道昔年微名。”他話雖謙虛,其實卻掩飾不住心中快意。

“貧道給廬西岸,石大俠移駕小談片刻如何?”

石軒中一向熱誠待人,對於前輩尤為守禮,立刻高興地答應了。

那小童雙臂一起,槳落水中。隻見他劃一下,小舟激行如箭,當先領路。石軒中對史思溫道:“別看此子年輕,其實他內外兼修,武林中已不可觀呢!”史思溫同意師父所評,現在他略為放心,因為師父已碰上可以談論的人,心事自可暫時丟開。

湖光蕩漾中,水天相接,偶爾飄過一片白雲,悠閑地懸浮在天際。這一對師徒,都凝望著那片自由自在的浮雲,浮生羨慕之感。

他們這艘船的舟子搖櫓苦苦跟隨前麵的小船。隻一會兒,便叫起苦來,道:“小的實在跟不上那位小兄弟啦,為數年來,他常常自己駕著小船,在湖中到處閑遊。這洞庭洞中沒有一隻船可以比得上他。”

史思溫望著石軒中,道:“徒兒去幫他一臂之力吧?”石軒中看看前頭那隻小舟,已領前了七八丈,自己太慢了實在不像話,便點頭答應。

史思溫移到舟子旁邊,道:“我氣力強大,但卻不懂劃船訣竅,這樣好了,你繼續搖你的櫓,當櫓槳沒入水中時,我便幫點力氣,你看怎樣?”

舟子皺眉道:“劃船雖然不難,但如果不懂決竅,可就越幫越忙哪。”

史思溫道:“不妨事,咱們試一試。”這時正好櫓槳入水,他伸手搭在舟子兩手之間潛運真力。整條船差一點兒便飛射離水。舟子啊了一聲。第二槳已開始,史思溫照前法在櫓槳撥水之時,潛加內家真力。這一下功效更加顯著,船行如箭,僅僅船底經貼著水麵,朝前疾駛。舟於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眼見這瞬間,已追上了三丈之多。前麵的小舟忽然緩慢下來,因此頃刻間已追了上去。

天鶴真人微笑道:“船行過速,驚世駭俗。貧道不願傳出江湖,以致江湖人物騷擾。石大俠請先到貧道舟中,咱們先走一步。待一會均兒再駕舟來接令徒,如此世人不知蹤跡,可以免卻麻煩。”

石軒中連忙道歉,輕輕一躍,落在小舟中。他的輕功天下無雙,那麼小的一條小船,驟然落下一個大人,卻連絲毫震動也沒有。天鶴真人年逾九旬,見多識廣,雖然佩服他的造詣,卻隻微笑不語。

操槳的小童阮均剛才鬥不過史思溫,心中本來不大服氣。但這刻突見如此神妙的輕功,真是打心眼裏佩服出來。他年紀甚輕,天真爛漫。鼓掌叫道:“石大俠輕功果然天下無雙,均兒等會兒要邀大俠指點一下,將來叫別人也吃點兒驚。”

天鶴真人笑道:“我這個小徒孫口不擇言,石大俠可別放在心上。”

石軒中盤膝坐在天鶴真人對麵,含笑道:“令徒孫小小年紀,身手已足以震驚江湖,晚輩實在替老仙長高興。”

史思溫目送他們去,便命舟子停櫓,任得此船隨意飄蕩。隔了大半個時辰,小舟又在遠處出現,轉瞬來到切近。史思溫已付給了船資,便跳上小舟。阮均雙臂一振,槳下如風一會兒便駛遠了。又疾駛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抵湖邊。但見一片蘆葦,遮住湖上風光。

阮均道:“史大哥,這裏我雖然閉著眼睛,也能夠找到路徑,但如換了旁人,卻不易找到門戶呢。”

史思溫道:“天鶴老仙一代高人,雅愛清靜,當然不欲有人登門擾他清修。均兄弟你今年貴庚?”

阮均見他言談和藹,麵上一股淳厚老實之氣,令他生出親近之心,聞言忙答道:“我今年十四歲了,史大哥你一向在什麼地方走動?”

史思溫道:“我幾年來日夕隨侍家師,勤練武功,這番還是初入江湖哩。”

阮均口中嘖嘖有聲,道:“史大哥你這次踏入江湖,好比天空中的飛鳥,自由自在飛翔,真叫人羨慕死了。”

史思溫道:“雖說海闊天空,任意進遊,但江湖上危險重重,更有許多想不到的遭遇,想想也真叫人害怕。”

阮均聞言不解,瞪大一雙環眼,歇了一下才道:“奇怪,史大哥你的話就跟前些日子來謁見我師父的鐵膽吳大哥一樣。你可知道這個吳大哥麼?他的年紀和你差不多,乃是武當派後起一輩中第一位高手,近數年來,他的名頭響遍大江南北,劍法高強不說,手中一對鐵膽,更加厲害。”

史思溫倏然神往,道:“可惜我來遲一步,見不到他。”

阮均突然槳上加勁,直向蘆葦衝去。史思溫心中微訝,正要詢問,嚓地一響,小舟衝破了厚達兩丈的蘆葦,便現出一條窄窄的水道。他道:“史大哥,你仍要到江湖去,吳大哥也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日後一定碰得到。吳大哥的名字是士陵,人稱鐵膽吳士陵。如果你碰見他,請代均兒問候一聲。他為人最是熱愛朋友,得知大家都是相識,必定會和你訂交。”

史思溫笑道:“阮兄弟你真豪爽熱情,日後我如有緣碰上吳兄,一定代你問候。”

阮均操槳如飛,一麵說著話,好像對這條水道不須留心。那隻小舟左轉個彎,右轉個彎,已不知轉了多少回。直把史思溫轉得東西南北也鬧不清楚。船身突然一震,便擱淺不動。史思溫看見盡是雜草蘆葦,並無道路。果真是以為是他一時不小心,竟告擱淺。正要說話,阮均已從船側飛縱上岸,招手道:“史大哥這廂來,家師組及令師就在上麵。”

史思溫暗忖此地形勢隱密,等閑的人,轉個十天八天也難尋到。縱上岸後,在高齊胸口的野草中走了半裏之遠,眼前陡然開朗。首先入目的乃是兩排柏樹,種植得十分整齊,當中一條石路,極是清淨,連一片落葉也找不到。

這條石路長約五丈,盡頭處卻是一片平坦草地,其間種植著各式各樣的花卉。此刻倒有大半開放,爭妍鬥豔。這些花木布置得十分適宜,遠遠看去,十分悅目幽雅。一幢寬大的石屋,屹立在其中。光是這優美的環境,就足以使人塵念俗慮,為之全消。

史思溫跟著阮均踏上石路,兩旁的柏樹隱隱散發著一陣清香。他深深吸一口氣,甚是舒暢,禁不住讚道:“天鶴老仙長結廬在這等仙境也似的地方,無怪他老人家不肯輕易離開。”阮均低低歎息一聲。史思溫聽到了,看他正好。隻見這個豪爽的孩子,麵上籠罩著一股淡淡的憂鬱。心中為之大訝,想道:“這位小兄弟居然懷有沉重心事,可見得縱能避居桃源山境中,也不管用。”

阮均又歎口氣,突然道:“原先這裏一片荒蕪,師公從不收拾,直到十二年前,我到這裏來時,才變成這樣。”

史思溫輕輕啊了一聲,道:“假如這些事會令你不歡,咱們改談別的。”

阮均腳步放緩,仰麵向天怒嘿一聲,隻因他個子較矮,史思溫可以看見他麵上沉痛的表情,以及雙目迸射出憤恨之光。這一刹間,史思溫已悟出這個孩子,必有慘痛身世,是以觸景傷情,流露出心中仇恨。史思溫雖然已為之觸俠義胸懷,但他為人沉穩,仍不說什麼話。

走完一條柏樹夾植的石路,阮均忽然向路側一方石碑雙膝跪倒,叩一個頭,大聲道:

“均兒絕不敢忘。”史思溫大訝,聽他說話時,聲音微顫,分明悲苦之情,自然流露而非裝假。那方石碑上刻著四個字是“毋忘血恨”,他看了這四個字,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阮均默然起身,史思溫一手拉住他,慨然道:“阮兄弟你的心事,可否約略告我?”他環眼一瞪,卻見史思溫義形於色,便慢慢垂下頭,道:“史大哥,你真不愧為石大俠的傳人,一身俱是俠骨義膽。小弟我隻恨資質魯鈍,至今技術未精。”

史思溫道:“阮兄弟你可心急不得,家師遁跡南疆五年之久,日夕苦修勤練。但這番重入江湖,尚且自己對那強仇大敵毫無致勝把握,阮兄弟你可知道對頭是誰?”

阮均歎息一聲,雙膝跪倒在史思溫麵前,道:“史大哥我先給你叩頭。”

史思溫一把拉住他,詫問道:“為什麼呢?我根本沒有出力。”

“第一件叩謝你的一番好意,第二件還請史大哥替小弟保守秘密。”

史思溫慨然道:“阮兄弟你放心,縱然有機會碰上你的仇家時,我可能想法子出點氣但絕不提及依片言隻字。”

阮均感激地瞧著他,道:“史大哥你真好。小弟那仇家已從十年前屠殺我全家之後,便挾資以隱,目前那廝不知道遁跡何處。這廝當年以一支鐵扁擔,混跡行腳之流中,人稱黑心腳夫陸貢。聲名顯赫,江北道上,無人不識此名。家父為宦多年,十餘年前深感宦海中風波險惡,便稱病致仕,治裝還鄉。路上忽遇盜劫,那黑心腳夫陸貢突然出現,將盜匪多人盡行殺死,由此與家父相識。滅門之禍,亦種於此。”

史思溫道:“那廝想來並沒有安心救令尊。相信是黑道中人爭奪地盤之舉,無意中救了令尊之命。但這廝後來怎樣呢?”

“嘿,那廝因犯案累累,官府緝捕極急。但他一身本事,在武林中已列高手之流,六扇門中的捕快,何能逮捕他歸案?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廝終於在捕快們繽密布置之下,入了脂粉陣。醉後被擒,打入死牢。家父因為宦日久,門生甚多,無意中得知此事,便暗中營救。化了巨萬銀子,賄通了死牢獄卒,布置假局,讓他越獄出來。其時他已被折磨得奄奄待斃,家父將他藏在家中,悉心延醫調理,終於救回他一命。此後的一段過程,我便不大清楚,隻知道十年前一天夜晚,有十餘個賊人,越牆入宅,將我們全家屠殺。其時黑心腳夫陸貢居於我家,倉卒迎敵。據說還掛了彩。我因奶母抱我在天井,最先發現盜蹤,驚慌之下失手將我跌墜在溝渠中。我因昏了過去而沒有聲息,以是獨得保全一命。”

史思溫疑惑忖道:“這樣豈能咬定是他所為?”

隻聽阮均又道:“我父為官多年,頗曾平反過不少冤獄。此事發生後的黎明時分,西涼派移山手鐵夏辰的大弟子閔世華忽然出現在我家,從滿宅血腥屍駭中找到了我,將我帶走。

他那時才是二十餘歲的少年,和我家本無關係。卻因有一位江湖奇人林運,與他師父鐵夏辰相識。這位林運老先生武功平平,一身雜學如醫卜星相等,無所不精,他曾被人牽連入獄,幸得先父平反,此後更成了好友。這次他無意中得知黑道中有人對我家不利,便急請鐵夏辰設法相助。

“其時移山手鐵夏辰有事,無暇分身,便遣大弟子閔世華趕到我家。本欲傳話著先父全家即速隱避數日,他便可趕到。哪知閔世華到達時卻已來遲一步,隻好把我抱回去。林老先生知鐵夏辰不願惹這等是非,便想起我師父。隻因他常年道遊江湖,曾在洞庭之濱遇見師父。林老先生本身武功雖然平凡,但眼力卻好,認出師公不是凡俗羽士,便刻意攀交。這時想起師公一則武功高強,不畏報複。二則他隱居之地偏僻異常,等閑也難發現。正是我練武等候時機的最好地方,便催我來謁見師公。

“師公一見我便投緣,立刻答應收留。林老先生其時也留下,窮經年之力,布置得這裏的景物有如世外桃源,便自離開。過了五年,他再來看我,這時我已有七歲。他把仇人是誰告訴了我,這一般血淋淋的經過,我至死不忘。如今想起來,不知是我遺忘了,抑是林老先生當時語焉不詳,這後半截好像有點兒接不上來。但林老先生一定不會騙我,師公也這樣說的。我日夕盼望林老先生會再來一次,但自從七年前來過之後,至今都沒有他的消息。”

史思溫坦率地道:“本來我也覺得你咬定那黑心腳夫陸貢是仇人的話,尚有所疑,但既然天鶴老道長也這樣說,那就絕不會假。”

阮均叫將起來,道:“史大哥你這兩句話跟吳大哥說的一樣。”

史思溫哦了一聲,心想日後如遇見這位武當年輕高手鐵膽吳士陵,倒得好好交個朋友。

他們在百花如錦中緩步而行,花香撲鼻,令人忘俗。史思溫見此美景,卻不能與上官蘭共享,淒涼之感,湧上心頭。

不久已走到那座石屋之前,隻見這座石屋共分兩進,踏入門內,第一進是間寬大的神堂,當中牆上供著三清神像,香煙嫋嫋。後一進有個天井,共有三個房間,兩間是天鶴真人和阮均的臥室,一間是天鶴真人的丹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