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唇不語。
我越笑越是冷厲,“景家世世代代要做雲落皇裔的臣仆,這條祖訓,可是要毀在你的手裏。”
他身子略微一晃,卻依舊死咬著嘴唇。
我望了望他,想到方才帝妃猶豫良久才對我說出的那些舊事,我禁不住嘲諷地笑出了聲來。
“你那妹妹壞事做盡,硬要說成是頂著什麼國師的名頭,這種鬼話騙騙帝妃那種心腸軟的姑娘,也便罷了。可帝妃饒她一命,她卻反手來刺之時,難不成還是受了他人唆使?”
景陽身子又是一晃。
我冷冷低嗤,“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那個國師的殘魂能找上她,就說明她本身就對帝妃有殺機。”
景陽臉孔微白,合眼不語。
我冷笑一聲,毫不留情,說出口的話語句句似刀子,“聽帝妃說,你對我有些意思?”
他猛然張開眼來。
卻在看到我的臉時,驟然俊臉一紅,生生將臉孔別了開去。
我望著他寥落的側臉,低嗤,“不過是殺了一個該殺之人,你卻日日都活在愧疚和自責裏。”
“這樣的男人,我瑤華寧可終身不嫁,也不能許了去!”
丟下這幾句暢快淋漓的話,我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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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約莫有半年之久,我再沒見過景陽。
原景陽藩地如今易名北季,由帝君從原雲落遺老當中擇取了一名可信之人擔任,那人自然也就榮膺為北季王了。
為了統一,改易景陽為北季之時,一並將大魏國的番號也給改了,易為南魏,魏淩辭自然就是南魏王。
而陳國,與其他四國相比終究要略微特殊一些,帝君賜名瑤地,寓意再直白不過,是將原陳國賜給我做封地了。
陳國改名為瑤地,我也不再被別人稱為尊王,而是成了禦賜的長公主。
變了。
這世間的諸多事,許多人,都變了。
景陽說得對,今時,早已不同於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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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王朝改名為北季了,北季的藩王也變成別人了,從此之後,景陽似乎再無在這個世間出現的道理。
我佇立在瑤地的高台之上,偶爾會往北季的方向眺望。
那裏有一個嶄新的王者,那個王者,再不會與我鬥嘴,更不會被我氣得俊臉一時白一時紅,卻拿我無計可施。
他徹底從我的世界裏消失。
在高處站得久了,風沙難免吹到眼睛,我抬起手,拭了拭酸澀的眼睛,搖搖頭,我緩步從高台上下去。
沒什麼可惜。我對自己低語。
帝妃說他喜歡我,初時,我尚且不明白自己那一刻恍若小鹿亂撞般的心情是什麼意思,可此時此刻,我早已明白,他若是就此沉寂執迷,他不配做我瑤華的男人。
甚至,他連喜歡我,都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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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例行前往雲落國都覲見時,帝妃曾經問過景陽的事,我當即便冷了一張臉,“這個人,帝妃此後莫要再提。”
紅衣的帝妃頓時便熱了整張臉,她攪動手指大半晌,麵容尷尬又窘迫,許久後才憋出一句,“我後來也想了想,畢竟是親妹妹,又是死在自己的手裏……他會走不出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她掀睫看我,麵帶愧色,“連累了你們……真是對不起。”
我早說過,我這個弟妹,看似倔強,可心眼卻是實打實的好——景瓔珞害她不止一次兩次,她卻依舊會因為景陽親手將她殺了而自責不已。
抬手,我攬住她的肩膀,低低地笑了一聲,“你連累我什麼了?亂說對不起。”
她咕噥,“如果景陽不走,你們……沒準兒可以在一起。”
我緩緩斂了笑容,說不出話了。
那日從雲落國都回瑤地,一路上,我都在想帝妃低聲說的那句話。若是景陽沒走,我……可會同他在一起?
馬車轔轔,我思緒淩亂,竟然生平第一次把握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平心而論,我與惜遇是雙生子,出於靈犀感應,他喜歡的人,我毫無緣由地也會喜歡,就比如說帝妃,而同理,他親近的人,我同樣會覺得親近,不需要那人同我有什麼交集。
就比如說……景陽。
是的,我雖然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可是相信惜遇能夠明白的——他自幼與景陽交好,兩人感情之深幾可比擬兄弟,他對惜遇有多重要,就有一大部分,能夠投射到我這裏。
可以說,早在我們相識之前,於我而言,這個人,就已經存在了。
隻不過,他陪在我弟弟身邊,他活在,我弟弟心裏。
很奇妙,很怪異,是不是?嗬嗬,你聽不懂,其實,我也想不通了。
馬車行進瑤地的邊界,我合了眼,將後腦抵住了車廂箱壁,嘴角徐徐翹起。
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與他投機又如何?
他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又如何?
他對帝妃說他喜歡我,又如何?
喜歡我,他就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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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月,瑤地爆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瘟疫。
這件事不僅震撼了我,甚至驚動了遠在雲落國都的帝君。
瘟疫是突然之間爆發開來的,自打發現有瘟疫的跡象,已然有不少人紛紛倒下,其肆虐速度之快,著實惹人心驚,以至於帝君當即決定要親臨瑤地。
惜遇要來,我其實不讚同的,畢竟這裏不幹淨,他又是一國之君,我不想他來這裏冒險。
至少,在我還沒有竭盡全力之前,我不想他來處理。
給帝妃修書一封,要她無論如何拖住帝君,我挽起了鳳袍,親自開始打理此事。
瑤華善媚術,瑤華善幻術,這幾乎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可是,沒有人知道,除了這點兒本事之外,有著天人之姿絕色麵孔的瑤華,再沒別的本事。
我明明很是盡心盡力,可是,那場瘟疫絲毫沒有消減的跡象,甚至,有越來越多的人,紛紛倒了下去。
眼瞅著局麵完全不受我控製,眼瞅著甚至有居心叵測的人放出是因為女子執政所以才會出現這等奇病的謠言,我急得幾乎要哭了。
三日三夜,我不眠不休,來自瑤地各地的奏折如雪片般紛至遝來,忙碌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是驟然在禦案之前暈厥過去的,暈倒之前,我隻來得及說出一句“向帝君求救”,其他的,我再也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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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來時,身邊是一個婢女。
見我醒了,她分明很是驚喜,立刻就向我彙報,“瘟疫停了,瘟疫被控製住了!長公主快起來看看吧!”
我撐著起了身,見到的,確實是瘟疫被控製住之後的場景,百姓安然有序地在排隊就醫,城中也再無抗議皇女執政的暴民了。
時值深秋,大街之上很是蕭瑟,卻平靜至極,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我一手扶著婢女,眼睛靜靜地看著,將大街上所有疫民掃視了一圈之後,我注意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在那裏,有一個臉戴麵具的男人正蹲在一個老婦身邊,認真問診,揮筆開藥。
目光一動,啞著聲音,我問身旁的婢女,“那男人是誰?”
婢女見了,麵帶敬佩之色,出言如妙語連珠,“長公主果然慧眼如炬!您有所不知啊,自您昏倒之後,這男人便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說自己能解瘟疫,王大人見他臉戴麵具,連真麵目都不肯露,不禁將信將疑,害怕他治不好反倒將事態給擴大了,於是沒允許,隻讓太醫院的大人們應急醫治。”
“後來?”
“後來沒人想到這男人竟自作主張地跑到疫民堆裏去診治了起來,等發現時,他已然治好了幾個人,王大人一看,高興還來不及,哪裏會治他的罪?立刻就派其他醫者大人,全部隨他一起醫治了。”
我盯著那男人的身影,良久不語。
婢女也探頭看了看,感歎,“隻是這公子有個怪癖,無論見誰,都不肯摘下那副麵具……”
說到這裏,她咬了咬嘴唇,喃喃,“想必是長相很醜?倒難得有一副懸壺濟世的心了……”
婢女的話裏話外,是難以掩飾的惋惜之意,我最後凝視了那個背對著這裏的忙碌身影一眼,無聲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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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醒來的第二日,帝妃一身火紅騎裝,英姿颯爽地親自來了。
一見我,她就拉住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等到見我並無異狀,她這才明顯籲出了一口氣,“好姐姐,可嚇死我了!”
我笑。這丫頭即便做了帝妃,可依舊沒半分威嚴端莊的樣子。
帝妃朝我欺過來,小嘴一癟,“姐姐你也真是,你說瘟疫危險,不許魚魚來,我便幫你。可你都暈倒了,這明明是天大的事,為何不告訴我們知道?”
我一愣。我,我告訴了啊。我昏迷之前,分明是交代了王大人的啊。
不及說出話來,火紅騎裝的少女已經背過身去,開始翻找自己帶來的包袱裏,“好姐姐快看,這些是千年人身,還有靈芝,這個是魚魚親自配的調理的藥,哦,還有這個這個……”
她帶來了幾乎可以和她身高比擬的一大包東西。
我失笑,抬手壓住她正要繼續往外取東西的手,笑,“好弟妹,先放那兒,姐姐有話問你。”
她忽地素手一頓,猛然抬頭,一臉警惕,“魚魚知道我來這事!”
眼見她不打自招,我眯了眯眼,斂住了笑意,“編。”
她嘴硬,雪白的脖子一梗,哼,“他明明就是知道!我,我那麼大一包東西,還,還是他幫我裝的呢!”
眼見她緋紅著一張小臉撒著謊,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我禁不住歎了口氣,“姐姐自然知道妹妹的好意,隻是這瑤地如今瘟疫餘毒未清,你怎好親自前來?”
我有些頭疼地扶住了頭,“給帝君知道了,怕是又要連我一並教訓……”
她挺直了腰,氣勢很足地立刻哼了出聲,“他敢!我是來慰問姐姐的,又沒做錯,我才不怕——”
話沒說完,忽地頓住。
我抬眼,見她驟然憋紅了一整張臉,正似尷尬又似懊惱地望著門口。
我轉頭,就看到了和我幾乎一模一樣的那張臉。
我無奈,抬手推住她嬌小的身子,認命地說,“是你老婆自己跑來的,我可沒勾搭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