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下孤魂(林沫自述)
正是晚間時分,廊下雨滴點點,窗紗薄紙,明白白透著燈籠的幽光,十五將至,那是爹爹差蘭姨特意到淮城換的新燈籠,共一十八盞,全掛到了我屋外,好讓我見一見元宵佳節的燈火通明,燈裏燃的是香氣微熏的摻了安神藥的蠟燭,也是爹爹和小莫為我所慮
小莫出生雖比我小了那麼個把鍾頭,事事卻像個小大人,他總能跟在爹爹身後學到不少東西,可我卻不行,我是一個拖後腿的身子骨,爹爹為我操碎了心,甚至卑躬屈膝去求藥山,我也知,自己在世上不過是一個無用之人,然不曉得是修了幾輩子的福分,得到爹爹和小莫的偏愛,有幸在這人生幾載短短,竟也能了無遺憾
日頭快要躲進西山時,小莫替我掖好被子,把頭靠著我的床榻,歪著腦袋倒顯得有點蠢蠢的,他囑我,“今夜,我和爹爹要幹一件大事,外邊人熱熱鬧鬧,姐姐卻隻管安心在屋裏睡著,待我們辦完這一切,便一道陪姐姐過個團團圓圓的十五……”,他想了想,又問,“姐姐想吃什麼口味的湯圓,芝麻還是花生?”
我素性喜甜,便答他,“芝麻,我……不知可不可以多加些白糖?”
小莫對我一貫是不吝嗇於笑顏的,他咧開嘴很是燦爛,“好,別說隻是一點白糖,就是天上的月兒我和爹爹也會為你求來,我這就讓海棠姐姐往餡裏多混些……”
小莫走了,把門輕輕合上,我曉得自個的身子是萬不能出門的,吹了風著了涼,爹爹又該擔驚受怕了
我清楚,他們要殺一個人,蘇別,蘇念紅
我記起我第一回見小叔叔,是在聞人府的長廊上,秋姨與爹爹成婚的那一天,因模模糊糊感到爹爹心有不順,我擅自支開守著我的下人偷偷摸摸溜了出來,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遇上一個古怪的人,他瞧見我,我那一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他向我跑來,按著我的肩膀,看了我脖子上的鐵鎖子
他抱住我
“小沫!你怎會流落至此!”
他還說,“是我不對,我竟忘了一切,連在芸香山上看到向叔叔完完整整的遺體和……都沒有想起來!向叔叔因為我兒時頑皮不知用戒尺打過我手心多少回,我那時手心莫名一痛,竟連這樣也沒想起來!連小語兒和大哥出現在我麵前都沒有想起來!小語兒就在我麵前我還推開了她,我那時到底幹了什麼呀?竟這樣迷迷糊糊的過了這麼多年,也沒去想過找自己的家人,我……我對不住你們哪……”
爹爹傳我們陣宗功法,依的是棣爺爺的囑咐,爹爹常常誇我陣術上的天賦不亞於月姨,甚至還隱隱超過,每當小莫被那些個隻複雜了一丟丟的陣圖難倒,我都毫不留情地笑話他,當然笑得太過的後果便是一個勁地咳嗽不止,我憶起小莫那無奈又無語的眼神,心裏是想他得緊,不知這次他們去多久才能回來
我睡不著,總覺是心神不寧,晃著腦袋背著抄錄秘笈上的文字,鑽研排布形形**的陣法,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房間支支吾吾,小叔叔的話卻總是莫名其妙縈繞在我耳邊,似乎在提醒著我什麼遺漏的地方,突然,我一下直起身子
不!不對!弄錯了!
我慌得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光著腳隻著了單衣便踢踢踏踏走過冰冰涼涼的地板,拉開了門,外麵寒風呼呼,吹得燈籠左搖右晃,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撥弄它們,我被這迎麵撲來的冷氣凍得一個哆嗦,卻還是毅然決然地跑了出去
已經管不上那麼多了!
當年放火燒村,家破人亡,一夜晝光……
大爺爺中了梨花淚!
爹爹說是有人在村頭的井裏下了這毒,可爹爹是那天早上和小姑姑離開村裏的,爹爹該吃了早飯卻沒有中毒,晚上村裏人哪裏會再打水,所以那人是在這段時間中往井裏下的毒,但聽爹爹從蘇離那裏得知,她卻是夜晚下的毒
再者那人既然一把火燒光,就算有人僥幸逃出,也不會再用井裏的水,他下毒有何用,何必留下這樣一個鐵證,而下了毒,梨花淚死後化為煙塵,絲毫痕跡也不會留下,何必再放火燒村多此一舉
"在芸香山上看到向叔叔完完整整的遺體……"
村裏的人都用那口井,向爺爺卻沒有中毒,死後留下全屍,為何?為何?
因為大爺爺中的毒不是井裏的!
因為在那晚村裏人歇息前,村口的井還沒有毒!
因為井裏的毒雖是蘇離下的,可下毒和放火的不是一人!
那大爺爺的毒是在哪中的?
放火的人又是誰?
我隱隱覺得那真相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撥開雲霧重重,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我赤足向間裏院艱難地奔去,寒風和暖風交織相疊,一會冷一會熱,我的臉上留下一條條汗漬,眼前已是迷迷蒙蒙,隻憑著一股衝勁咬牙堅持,我的腦海裏繼續推演,一步步拚合
大爺爺會中的梨花淚,隻有兩種中毒途徑,一種是食用,一種是傷口灌入,而大爺爺多半是吃進去的,什麼時候吃進去的?何人故意或是無意喂他吃的?
爹爹曾經和我講,“你大奶奶將內力傳與你大爺爺,和你大爺爺同生共死,娘親,她本不用死的……”
爹爹八成探過大奶奶的脈,按這話的意思,那大奶奶之前也沒中梨花淚,可這樣一來,大爺爺和大奶奶同食同宿,就更不應該了……
我得想想,有沒有什麼大奶奶絕對不會碰而大爺爺卻會接觸的東西
我忽而憶起,那天似乎是爹爹與娘新婚的前一天,林中村新婚須得有酒
是……酒?
對,大奶奶不喜酒,爹爹說過,大爺爺數次偷偷與鐵爺爺出去喝酒,大奶奶抱怨了好多回,應該是酒的問題……有人在酒裏下了梨花淚……
八成就是爹爹和娘新婚備下的酒……
酒從哪來的?
鐵爺爺嗎?
遮掩著真相的那一層久久不散的雲煙仿佛在那一刻消逝無蹤,我思緒愈加清晰,頭腦裏的演變一刻不停地轉動著,現實中的我轉過一個又一個回廊,那些刮得人快要飄起的狂風似乎想把我吹成沙礫,融入其中,我的想法和那些回憶同時在我耳邊念叨
但是鐵爺爺理應沒有任何害死大爺爺的理由!
還有誰?
除了鐵爺爺還有誰?
爹爹曾對我說,“林中村……那是天底下最安寧的所在,遠離一切凡塵俗世侵擾,酒米水油、菜蔬瓜果,大多自給自足……”
林中村隔絕外人,村裏有的一般不會外采——下毒的八成是村裏人了……
為什麼?為什麼?
是誰……怎麼會?
林中村明明在爹爹描述下是人間天堂,世外桃源,怎麼會有村裏人想要殺害鄰舍,再者放火之人究竟是誰還毫無眉目?
爹爹初教他們陣宗功法時,那溫和的話呢喃著
“大沫小莫,陣宗每代兩名弟子……”
“陣宗功法逆天而行,稍有差池便是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
我總算是徹徹底底看見了全部的事實,那天的所有場景仿若是一折子戲劇,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呈現,我的頭忽地一暈,以我這殘缺之軀窺天機改天命是萬萬不得了,我離間裏院很近了,就如同我與這殘酷無比的實情的距離
大奶奶留下的書信裏說:那時我見到你成爺爺和你二叔,他們救下我來,你成爺爺說,“林中村,庇佑天下叛逃人!”
成爺爺和二爺爺會武,林中村裏除卻棣爺爺說不準還有人修了陣宗功法
小姑姑說過,“我想成爺爺的酒了……”
村裏的酒是成爺爺釀的!
林成會武,練的是陣術,當晚意外走火入魔,於本該送給爹爹和娘新婚的酒裏下了梨花淚,大爺爺平日裏被大奶奶禁得嚴了,一時貪酒提前喝下一點……
而那場火,除了走火入魔的成爺爺放的,還會有誰?
所以是……林成!
我越跑越快,已經遠離了自己的房間,來到了間裏院外,我一抬頭,便瞥見間裏院門前那一抹紫色身影
不好!紫丁香……藥山……是小姑姑!
間裏院中爹爹與那蘇別或者還在纏鬥,若是手無縛雞之力不會武功的小姑姑進去摻和,萬一讓那蘇別有了可乘之機傷到爹爹和小莫可怎麼辦是好,我是這樣的說服自己,可我又明白,我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那一個被稱作天命的旨意,我觸摸到它,卻永遠無法扭轉它,那一個將會成為遺憾的遺憾,終生到老,是與誰白首,那一個造化始終弄人,不把人折磨得透透徹徹它總是不願罷手
那一片葬在林下的孤魂野鬼……
爹爹為他們執著了這麼多年,而凶犯卻早已躲去了天國,爹爹為這段所謂的複仇付出了多少代價,最終卻是錯得一塌糊塗,我竟僅餘下是……無言以對
小姑姑端量著那塊牌匾,似是在鑽研上麵的字跡,我雙腳跑的飛快,如車輪子咕嚕咕嚕轉動,四周熟悉的景致匆匆掠過,我從這邊,到那邊,長長綿延,卻又短不過一步路,仿佛跑盡了最後的生途
終於的終於,我隻記得了一點
我拚死也非得拖住她不可……
二,相思盡誤(林莫自述)
我安置好姐姐後,揮手屏退了明處暗處的仆人,自從上回爹爹和秋姨婚禮,姐姐愈發不喜有人明目張膽看住她,何況現在是晚上,府中除卻原本的聞人府中人,就隻剩藥山和暗門的幾個人,以及被爹爹刻意放進府中的琥珀和蘇別——而琥珀是盟友,我和爹爹則會緊緊跟著蘇別的一舉一動,他並沒有大的概率會對姐姐造成威脅
爹爹已查出蘇離便是當年林中村滅村,亦是致使爹爹和娘陰陽永隔的罪魁禍首,逼死蘇離後,誰承想她那個據說很早就去世的唯一的親人——她的哥哥蘇別又莫名其妙活了過來,並一路循蛛絲馬跡找到了聞人府,爹爹把蘇離的遺體火化,灑在她逝去的前家主墓碑前,蘇別也不知怎麼推究或打聽出的此事,偷入聞人府墓山,當晚以絕情雙劍劈開了龍家主的墓穴,我和爹爹看到他瘋了一般地把墳穴邊的墓土盡裝進一個布袋裏,嚷嚷著,"小離……小離,哥哥不允啊,不允你同他死在一處!"
"你可知他負你負得是徹徹底底,毫無回轉的餘地,你怎麼就放不下呢……",他轉念,忽地一停,那臉上淚痕淌下,似是想通了即使他把那些墓土全都帶走,可那些墓土其實全都摻雜有聞人龍的氣息,他們二人已經是骨血相融,永不分離……
他把那布袋一倒,黃泥沙礫洋洋灑灑落下,似飛花又似雪,他無力道,"天命不可違,如此……哥也隻依你了……"
爹爹擺盤設陣,利用他露出的這點破綻——先前或許是陣宗弟子行為做派的本性,他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無缺無漏,爹爹憑此,終於算出他是陣宗蘇別,亦是暗門蘇念紅,再一考究,他的大半身世已是水落石出
我們選在間裏院
全因爹爹之前誤闖入其中一次——也就是那陣爹爹初初識得了秋姨,那一回爹爹便發覺,院中原本該是種滿了樹木,雖然被砍伐,卻還是剩下了木墩子,爹爹一一摸索確定了其中方位後,便驚覺這是一個陣法,認為我們可以利用一二
爹爹縱使有神術,也不可能立刻使樹木長高,恢複完整的陣法,於是隻能將陣法擺布於木墩子上,雖然效力大減,爹爹也不指望能困住同為陣宗後人的蘇別,隻是拖延一二,再由琥珀出手收拾殘局,即可
琥珀早早便候在院中,他雙手背著,看滿庭雪花飄飄,屋簷之下冰淩節節,似在出神,琥珀是辛夷宮的弟子,他長年守著辛夷宮少宮主辛錦柔,像個貼身侍衛一樣,三年前在擇劍大會上,爹爹與辛錦柔辛姑娘談攏了條件,爹爹急需紮根聞人府,坐穩這盟主的位子,辛姑娘有膽識有魄力有野心,卻始終為辛紫霖宮主所壓製,兩人一拍即合,結為盟友
本約定的是東洲西洲天下一分為二,各不相幹,爹爹暫時不能調動太多聞人府的勢力,聞人府的權大都握在李荊手中,之後在辛錦柔派人助力下,爹爹慢慢鏟除了東洲一些小門小戶的幫派,並逐步收買人心,而爹爹亦為辛姑娘出謀劃策,以陣宗推衍替她掃清了不少阻礙,聚在一塊時,辛姑娘便以來芙蓉閣的名義瞞過辛紫霖宮主,他們常常一道論到深更半夜,仍是意猶未盡,我差點要以為,他們會真心相待,成為彼此的知己了,可最後為了少爺,爹爹還是決心滅辛夷宮,一統東西
變數來得太突然,始料未及,那蘇別竟不是一人獨身前來,我通過縫隙遠遠瞄了,他的身後,還跟著小姑姑那位好友——碧瑕姑娘,兩人雖維持著間距,似是陌生人毫無瓜葛而已,可兩人步調是出奇的一致,蘇別更是隱隱側著身子替碧瑕姑娘擋住飄散的雪,衣服前麵都是全白,大概是結了一層冰珠子
爹爹就在我身邊,我側身過去把這狀況跟他講了,爹爹的臉色並沒有變化,可相處許久,我是看得出來,在聽聞是碧瑕姑娘時,他有所動容,最後爹爹對我輕輕吐出幾個字來,"小莫,不必管她……繼續……"
"也是呀,機會難得……",我並未多想,隻應和著,右手隨時準備拉下陣法的機關
蘇別和碧瑕姑娘進到院中,我正準備壓下機關的手柄,蘇別已經搶先道,"孩子,快快退出院外,此處有陣!"
他話音剛落,我便啟動了機關,可還是讓碧瑕姑娘快了一步躲出陣外,沒能一石二鳥,琥珀從蟄伏的暗處出來,空中虛踏幾步,落到碧瑕姑娘跟前,碧瑕姑娘似乎一眼就認了出來,"琥珀!原來他說的殺了我姑姑的仇敵卻是辛夷宮!"
那廂蘇別還被困在陣中,不斷躲閃,可他竟還有餘力同碧瑕姑娘說話,"孩子,不是他,他隻是幫凶,真正的凶犯是……"
蘇別話音未落,忽地眼中一厲,撲到地上一截木枝上,抬腳將那木枝"哢嚓"斷為兩截,我驚到無以複加,隻有我和爹爹這合力布陣的兩人——除我們以外再沒有第三人曉得,這不起眼的小木枝便是此陣的陣眼,可蘇別入陣不到一炷香便破陣而出,如果不是他天資超群,就是說,這陣原先就是他所設計!
果然蘇別開口便說,"這繪花圖當年可是我給雲間的,想用它來控製我?沒門!"
為了撮合雲間和小離,他辛辛苦苦和雲間一同找到這花布置在院中,就連這裏的樹坑,都有一半是他自己挖的
他從陣中躍出到陣外,琥珀與碧瑕劍鞭相接,蘇別不斷以石子彈射幹擾琥珀,一對二的局麵,琥珀漸落下風,蘇別很是得意,轉頭對屋內道,"聞人書,你此刻倒是偷偷摸摸做起了縮頭烏龜,可血債血償,你害我妹妹,我就要用你的人頭奠她的性命!"
"血債?",爹爹推開門,我猶豫著跟了出去,我看見,爹爹的臉上竟掛著亦是嘲諷亦是悲涼的冷笑,他從前是那樣溫柔,對我和姐姐,可漸漸地就再也沒有笑過,我知道,這一笑,說了他一顆心,固若磐石,再無柔情,"你竟也知是血債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