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愛玲死的時候,蘇十七歲。
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看見了十三歲那年的校服,兩個醜陋的長補丁,但卻再也不能掩蓋蘇成長的痕跡。一個十七歲的女人,昨天領到學校勸退的通知。
江愛玲又給了她幾年的回憶,那個正常之後的女人,每天晚上都會在她裝睡之後悄悄的走過來看她手腕上的疤,然後輕輕的哭泣。
再也沒有了衝突,沒有了爭吵。蘇小貝仍舊沉默,仍舊拒絕給予江愛玲一個應有的稱謂,甚至拒絕喊出江愛玲的名字,無論這個女人怎樣近似於企求的討好,換來的隻是沉默,然後看著蘇接近瘋狂的成長,就好象春末夏初突然暴開的花,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
蘇小貝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在等什麼,或者說明天又究竟在哪裏,鄰居們終於放棄了嘲弄和鄙夷,江愛玲也不再突然間的失控把所有能扔動的東西都扔到她的身上,但這些對於蘇小貝來說,好象並不是結果,即便是從前,或者未來,對於蘇來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也隻是最普通的流像,和她沒有關係。
隻是經常性的恐懼,夜色如墨,黑暗降臨的時候,那種恐懼開始糾纏,蔓延到身體的所有部位,精神開始膨脹,一個模糊的男人經常出現在蘇的夢裏,在每一個場所,背景的顏色全是濃的無法融化的漆黑,蘇清楚的記得,那個男人沒有出現之前,蘇抬頭看見了光,大片大片柔和紅色光滲透進她的身體,然後明亮瞬間被日食。蘇抬頭,看見那個男人。
她拒絕把那個男人想象成蘇南,就像蘇南消失之後她拒絕在心裏稱呼他為父親一樣。
然後便是失眠,大量的失眠,清晰的感受到身體上麵的陰影一點點的向下浮沉,然後在幻覺出現之前,再次睡去,期間聽見江愛玲低聲的哭泣。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沒什麼原因。蘇對自己說。
蘇小貝十七歲生日的那天,陽光充沛的甚至有些逼仄,學校發給了蘇小貝勸退的通知,這樣一所正常的高中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個長年冷漠不語,並且拒絕填入個人檔案拒絕透露任何家庭背景的怪女孩。
已經有些蒼老的校長把通知書交給蘇的時候說,蘇,我不知道究竟在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但我知道,你在用三十歲的姿態來度過你的十七歲,你身上隱藏的東西讓我不安,但是,我希望你好。
蘇,沒有人排斥,你卻排斥了所有人。
蘇,你的靈魂一直在俯瞰這個世界。
蘇,希望你好。
這個信封天主的老校長,讓她感覺溫暖,讓她一轉身,淚流滿麵。
江愛玲好象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她企求蘇小貝能讓她為她過一個生日,蘇冷漠的看著這個女人,然後點點頭,江愛玲像個孩子一樣雀躍,陽光打在她的已經不再精致的臉上,卻能返還出一些生機,興奮使她不知所措,然後打開滿是裂縫的衣櫃,一件一件的試著那些已經過時的衣服,嘴裏不斷的念叨,會不會顯老,會不會太鮮豔,然後又自顧自的脫下來,換上另一件,持續不斷,蘇小貝坐在一旁不語,心裏莫名的煩躁。
陽光讓每個人心裏溫暖,建築龐大的陰影投落在地麵,天空湛藍,少有的飛鳥閃過,蘇小貝走在陰影裏,黑暗讓她恐懼,明亮卻讓她絕望。
我們去朝陽路的咖啡店,出門前,江愛玲說。
那個赤膊鼠躥的胖男人走後,江愛玲再也沒有認識任何一個男人,性情突然的溫順甚至自閉,卻仍舊不做飯,不洗衣服,不做任何家務。很少出門,經常的低聲哭泣。
走到朝陽路的時候,江愛玲對蘇小貝說,那家咖啡店,是我和蘇男第一次見麵的地方,那個時候,整座城市隻有這一家咖啡店,孤獨的就像蘇南。
我愛他,這是我的劫難。
蘇小貝停下腳步,然後又走到她麵前。
下午的街道車輛稀少,大部分私家車都停留在公司或者寫字樓的車場,於是一輛公交高速行駛,當臨近這兩個女人的時候,蘇小貝感覺到一陣風自由的從她耳邊吹過。
一陣刺耳的刹車聲,所有的路人都扭轉視線,然後第一聲尖叫。
整個天空被漫成紅色,在這個有著紅色陽光的午後。
蘇看見江愛玲被撞飛了出去,落到地麵,然後翻滾,每翻滾一次,地上就呈現出一片破碎的血和肉。
我愛他,這是我的劫難。
江愛玲知道這是唯一能夠刺痛蘇的語言,然後她滿意的看見蘇冷漠的走過來,用了恰倒好處的力量,把她推向了路中央。
死之前,江愛玲看到了所有的過去,她看到那個讓她愛到無法解脫的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軀,她看到那個男人詩一樣的容顏,她看到那家孤獨的咖啡店,看到蘇從生下來就很少笑容的臉。
那個男人給了她幸福,然後又給了她孤獨的背叛和怯懦的靈魂,那個男人給了她無法再去生活的生活,然後又給了她不能回憶的回憶,結尾的時候,她選擇用死來忘記。
蘇,你讓我記住這個世界,我隻能用我的死,來忘記。
蘇,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我隻能用我的死,來補償。
原來那些美好,你永遠都留不住,你留住的,都不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