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朗月當空,土地廟外。
阿根嫂手臂輕揚,姿勢曼妙,一股馥鬱馨香之氣,撲鼻而至,憤世心魔朱判官情知不妙,一個鐵板橋,向後飛掠,掠到一半,噗嗵,栽倒在地,頃刻,朱判官昏厥過去,手一鬆,判官筆落在斷磚雜草叢中。
阿根嫂收起瓷瓶,冷笑道:“老色鬼,嘿嘿,看老娘怎麼摳了你的狗眼。”
嗖一聲,她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就要上前做了朱判官。
阿根嫂正是藍色妖姬狐狸精,阿根便是人販子老狐狸,老狐狸道:“老婆,這人有點像憤世心魔朱判官呀,你說呢?”
狐狸精道:“看那副吃相,像。”
老狐狸嚇得臉色慘變,道:“聽說,其人武功蓋世,好險喲,險些咱倆全交待了。”
狐狸精道:“熊樣,虧你說得出口。是朱判官又咋的,前些時,柳三哥不也栽在老娘手裏啦,男人再厲害,見了老娘,心就花,你看這朱判官,老娘一笑,他連骨頭都酥了,菲菲,菲菲,叫得多親熱,我草,本事再大,這會兒已是手無縛雞之力嘍,不怕你本事大,就怕你心不花,隻要心一花,就是老娘手心裏的麵團啦,要他圓就圓,要他方就方。”
老狐狸道:“虧你說得出口,當初,若聽老子一句,柳三哥早掛啦,拿著他的頭,去找龍長江要賬,二十五萬兩雪花銀,嘩啦嘩啦,早就入庫啦,草,偏不聽,就你這般執拗勁兒,活該一輩子吃糠咽菜。”
狐狸精道:“咋的,還挖腳底板呀,當初,你是蒙的,心裏根本沒底,若吃準來人是柳三哥,一口咬定,老娘能不聽你麼,除非老娘腦子進水了,你說來人像柳三哥,我說不像,你就沒下文啦,瞎蒙的事,連自己都覺著不靠譜吧。”
老狐狸:“蒙也得有本事,你蒙一個試試。”
狐狸精:“老娘從來不說不靠譜的話,也從來不幹不靠譜的事,在江湖上混,靠的不是蒙。”
老狐狸道:“老子說不過你,老子說一句,你說十句,得理不讓人,無理攪三分,得,服了你了。”
老狐狸氣呼呼轉身,走到朱判官跟前,從地上撿起判官筆,見精鋼筆杆上嵌著一粒大鑽石,熠熠生輝,大喜過望,向懷裏偷偷一掖,狐狸精瞥見,道:“喂,老不死,你想吃悶食呀?”
老狐狸道:“瞎說啥呀,我是這種人麼。”
狐狸精道:“把懷裏的東西掏出來。”
老狐狸從懷裏伸出手,一攤,道:“空屁,啥也沒有。”
“判官筆呢?”
老狐狸道:“啥筆呀,沒見著。”
狐狸精上前,一把從他懷裏搜出判官筆,道:“不是判官筆是啥,還嘴強,……喲,筆杆上嵌著一粒大鑽石呢,怪不得,你想奪吞啊,真不是個東西,是不是外麵有人啦,想另起爐灶呀?行啊,今兒咱倆把話挑明嘍,一別兩歡,各生歡喜,老娘不攔你,你走,走呀。”
當啷一聲,狐狸精將判官筆扔在老狐狸腳下,嚷道:“這破玩意兒,老娘不稀罕,帶著鑽筆,走你娘的。”
破廟內的花哥與小弟,早被驚動了,剛才還藏在柳叢後偷窺,此刻,花哥現身了。
花哥就是狐心叵測花狐狸,他們全是來找柳三哥、南不倒的,花狐狸道:“幹娘,別嚷嚷,小心招來夜貓子。”
老狐狸撿起判官筆,往狐狸精手中塞,陪笑道:“叫啥叫,老子把筆藏起來,是想給你個驚喜,你這人,真開不起玩笑,為了一顆鑽石,說翻臉就翻臉,至於嘛。”
狐狸精道:“啥,玩笑?鬼才信,你心裏的小九九,老娘煞清爽,攢足了私房錢,就撇下老娘,遠走高飛嘍,娶幾個年輕妖嬈的姑娘,去過快活日子,老娘成全你,走,要走趁早,走呀。”
狐狸精架子搭得十足,將手背在身後,不接筆,老狐狸涎著笑臉,將筆往她懷裏塞,倏忽,身影一花,邊上多了一人,來人伸手一撈,交睫之間,將判官筆從老狐狸手中奪走,身影又是一花,來者已在丈把開外。
狐狸精、老狐狸、花狐狸大驚,俱各拔劍,齊聲喝問:“什麼人?”
隻見月光下站著個高挑瘦削的年輕人,鼻梁筆挺,雙眼清澈,目光中透著世故與稚氣,其間夾雜著些須愁緒與憂傷,從眼睛看,像是個童心未泯的少年,又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他麵色黑裏透紅,拿筆的手,修長勻稱,身著褐色粗布衣褲,腳登麻鞋,肩上斜挎一隻癟塌塌的藍布包袱,二十來歲,一望即知,是個農家子弟。
小夥子道:“老伯,別人的東西,不能居為己有。”
老狐狸道:“你小子活膩啦,爺想幹啥就幹啥,你管得著麼。”
小夥子道:“偷是不對的。”
狐狸精道:“喲,帥哥,這些道理是誰告訴你的?”
小夥子道:“我娘。其實,不該叫‘偷’。”
狐狸精道:“哈,開竅囉,這叫‘拿’。”
小夥子道:“不,這叫‘麻醉搶劫’,大罪,若被官府抓住,弄不好,要牢底坐穿。”
狐狸精道:“哈,想不到鄉下佬還會咬文嚼字。”
小夥子道:“我愛看書,懂得的事,稍多一點。”
狐狸精道:“是個書呆子。”
小夥子道:“我娘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我聽娘的,決不做書呆子。”
狐狸精道:“喲,道行不淺啊。”
小夥子道:“娘說,人生是本大書,要從人生中悟大道。”
狐狸精道:“喲,你娘是個才女。”
小夥子道:“豈止才女而已,我娘可神了,她會治家理財,會種地采藥,也會讀書修道,村裏人叫她神仙娘娘。”
老狐狸與狐狸精相對一笑,這是個怪人,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道:“那你爹呢?”
小夥子道:“娘說,對陌生人,別提家事,也別講真話。講真話,得看人,若看錯了人,講真話,那是找死。”
老狐狸:“喔喲,你娘的話,一字千金,怎麼沒提你爹?看來,你爹有點問題。”
小夥子:“豈止有點而已,問題老了去了。”
老狐狸:“你爹叫啥?”
小夥子:“老伯,別提家事,好麼?”
老狐狸:“你爹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小夥子:“不是個好東西,也是我爹。”
狐狸精插嘴,道:“喲,原來是個孝子。”
“孝,談不上。”小夥子搖搖頭,黯然神傷。
狐狸精道:“你叫啥?”
小夥子:“曹采藥。”
狐狸精:“采藥,這兒無藥可采,老娘念你年幼無知,留下判官筆,開路吧。”
曹采藥指指倒地的朱判官,道:“不行,筆是大爺的,等他醒了,我要還給他。”
狐狸精:“你認識他?”
曹采藥:“素昧平生。”
狐狸精:“你傻呀,這叫多管閑事多吃屁,小心,屁沒撈著吃,人卻沒了。”
曹采藥:“路見不平,豈能袖手旁觀。”
狐狸精道:“不怕老娘殺了你?”
曹采藥:“不怕。”
狐狸精道:“死了,就見不著娘啦。”
曹采藥笑笑:“你們打不過我。”
話音甫落,身影一花,已到狐狸精跟前,駢指若劍,將狐狸精點翻在地。
老狐狸、花狐狸大怒,揮劍上前取其性命,趙采藥騰挪閃避,掌影飄忽,隻四、五個回合,已將二狐點翻在地。
三狐是偷盜、拍花、誘騙、拐賣婦孺的下三濫,武功不咋的。
曹采藥俯身對狐狸精道:“大姐,請交出解藥。”
狐狸精道:“不交,你把老娘咋的?”
曹采藥眼一瞪,稚嫩的目光中,殺氣暴熾,右手握著判官筆,手背上青筋綻現,道:“不交,先挑斷你腳筋,記住,別把我當菩薩。”
他咬著嘴唇,板著臉,手中的判官筆,在狐狸精眼前晃悠。
狐狸精嚇壞了,道:“別,別別,交,我交,在我袖裏,有個錦盒,裏麵有解藥,服用一粒,就能清醒。”
曹采藥掏出織錦盒子,取了一粒,走到朱判官身旁,將解藥塞進他口中,果然,朱判官嘴裏哼哼唧唧,有了動靜,狐狸精道:“曹采藥,快快,拍開我等穴道,否則,老頭醒了,會要了我等性命。”
曹采藥笑道:“怕麼要怕的,做麼要做的,要做就別怕,要怕就別做。”
狐狸精見老頭手腳也動了,忙道:“下回不敢了,快,快拍開我等穴道,帥哥,求你啦。”
曹采藥揮動手掌,眨眼間,拍開三人穴道,三人撿起長劍,別轉頭,飛奔而去,狐狸精嚷道:“小子,咱倆後會有期,下回若犯在老娘手裏,要你好看。”
瞬間,三狐跑得無影無蹤。
在柳叢中偷窺的小弟,跑出來,豎起拇指,對曹采藥道:“哥,真帥。”
曹采藥:“小黃,你搞錯了,我一點也不帥。”
小弟道:“你知道我姓黃?”
曹采藥:“剛才,我偷聽你倆聊天呢。”
小弟道:“偷聽,不是件光彩的事喲,曹哥。”
曹采藥:“曹哥,你怎知我姓曹?咦,你也在偷聽,說人家巴啦巴啦,也不想想自己。”
小弟尷尬道:“哈,也是。”
曹采藥:“所以,做人要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說話要留有餘地。”
小弟:“彼此彼此,曹哥,咱倆通光好麼?”
曹采藥:“好,不過,若無害人之心,偶爾聽聽別人聊天,無傷大雅。”
這時,朱判官已從地上坐起,道:“喂,小夥子,那個,那個,快把判官筆還我。”
曹采藥道:“光顧著說話,忘啦,大爺,不好意思。”
曹采藥忙到朱判官跟前,把筆還了,又扶著朱判官起身,道:“老人家,黑燈瞎火的,別在野外瞎轉悠,多危險啊,也許,家裏人正在找你呢。”
朱判官不悅道:“我沒家,哪來的家人。”
曹采藥道:“沒家更不該瞎轉悠,摔壞了,連照看的人都沒,那就麻煩了。”
朱判官臉一板,道:“嘿,你這人真滑稽,沒就沒唄,皇帝不急急太監。”
曹采藥哆噥道:“我不是太監。”
朱判官:“那你急幹嘛?”
曹采藥:“急的人不一定是太監。”
朱判官:“急的人就是太監,老夫這麼說了,你小子把我咋的!”
曹采藥怔怔地瞧著這倔驢,歎口氣,道:“大爺,別生氣,算我錯了,行不。”
“不行。”
曹采藥:“那,咋整?”
朱判官問:“剛才,是你救了我麼?”
曹采藥隻是嘿嘿的笑,不置可否。
小弟道:“當然啦,是曹哥幫你老逃過一劫,要沒我哥,這會兒你早掛啦。”
朱判官雙眼一瞪,道:“老夫掛了,你高興,是麼?”
小弟道:“又不能升官發財,我高興個鳥啊。”
朱判官看也不看小弟一眼,對曹采藥道:“要不看在你救我命的份上,老夫早把你滅了。”
曹采藥麵對這個不講理的倔老頭,隻有嘿嘿憨笑。
小弟插嘴道:“大爺,你的脾氣太怪。”
朱判官道:“怪啥怪,少見多怪,見怪不怪,這世道,怪的事還少麼。”
小弟道:“大爺,你走的橋,比我走的路多,我少見是正常的,你脾氣怪,卻不正常。”
朱判官道:“喲,你是說我有病?”
小弟:“有點,不過不多。”
朱判官道:“你的歪理卻太多。”
小弟道:“不是歪理,是道理,人總得講點道理吧,大爺。”
朱判官:“剛才那夥歹徒,講不講道理?”
小弟:“不講,那夥人來路不正。”
朱判官道:“你說,老夫來路正不正?”
小弟道:“說句良心話,你老別動氣好麼?”
朱判官:“好。”
小弟:“有時看著正,有時看著也不正。”
朱判官:“你這叫,打一個巴掌,給一個棗。”
小弟:“看,惱了不是,小的不說了。”
朱判官眼睛一瞪,一副凶神惡煞模樣,道:“今兒老子心情好,你咋說,都不惱,要是平日,小東西,你命沒了。”
小弟一縮脖子,一伸舌頭,不言語。
朱判官問曹采藥:“小夥子你叫啥?”
曹采藥道:“我,我……”
小弟是個話癆,忍不住道:“老人家,他怕難為情,不好意思說。”
朱判官:“這有啥難為情的,說,叫啥?”
小弟:“他不說,我說,行麼?”
朱判官:“好,你說。”
曹采藥道:“小弟,別說,做好事,不該留名。”
小弟道:“留了又咋的,雁過留聲,人過留名,為後世楷模,功德無量,你臉皮太薄,不好,人臉皮厚,遭人討厭,臉皮薄了,比厚更糟,一旦被別人噴幾句,臉上掛不住,心裏想不通,腦子一絆牢,弄不好就尋死了,我是寧願臉皮厚,不願臉皮薄。”
曹采藥:“啊,還有這種道理?”
小弟:“書上見過麼?”
曹采藥:“沒。”
小弟:“這是書外的道理,有時,書外的道理,比書內更精彩。”
“咦,……”
朱判官哈哈大笑,道:“小夥子,你說不過他的,他是人精,口若懸河,連我見了,都頭暈。”
小弟:“大爺,過獎了。”
朱判官道:“小東西,你上課上完了沒?”
“完了。”
朱判官道:“說,你哥叫啥?”
小弟道:“曹采藥。”
朱判官道:“這個名字好,采藥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曹采藥:“大爺,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