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驚雲,又是驚覺,霍驚覺,又是步驚雲。
誰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誰又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
當霍步天第一眼瞧見步驚雲時,正在他與步驚雲的娘親玉濃成親之日。
那時候,步驚雲還隻有五歲。
在這個孩子的雙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見了寂寞。
那是一種令人無法了解的寂寞,不應在一個小孩眼內出現的寂寞。
可是,卻偏偏出現在年僅五歲的步驚雲眼內。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
那天,是霍家莊的莊主霍步天續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門前早已張燈結彩,滿堂賓客,飲酒談笑,喜氣洋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片歡樂。
隻有一張臉兒沒有歡樂!
那是一張小孩的臉。
這孩子正抱膝坐於霍家莊的一個寂寞角落裏,大紅的燈籠映照著他那孤單的身子,小小的影兒投到地上,像是灑滿遍地伶仃……
他坐著的地方,距離每個人都異常遙遠。他的心,亦同樣遙遠。
塵世間的種種歡樂,均與他無緣。
所以,當霍步天與賓客們興高采烈地經過那個角落時,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這個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
這孩子仍然在靜靜的低著頭,也不知在思索著些什麼,鬥然瞥見一雙穿著錦靴的大腳踏了過來,翹首一望,原來是一名身穿鮮紅吉服。高額的陌生漢子。
這名漢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對眼前人沒有什麼興趣,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頭自顧沉思。
霍步天其實不認識這孩子,隻是見高朋滿座,怎麼會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孩瑟縮在這個無人理會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賓客過來看看這個孩子。
霍步天溫言道:“小娃兒,你怎麼獨個兒坐在這裏?”
沒有回答。
霍步天隨即會意,問:“你不愛說話?”
仍是沒有回答。
“你不能說話?”霍步天再問。
那孩子猝地舉頭盯著他,神情異常倔強。
他有一雙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沒法,惟有繼續問:“既然你懂得說話,何不先告訴我,你爹娘在哪兒?”
孩子眼角閃過一股傷感,跟著望向西麵一間燭影搖曳的房間。
那是霍步天與新婚夫人玉濃的房子,她此刻正頭披紅巾,置身其中等候著。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這孩子,問:“你……你就是——驚雲?”
那孩子看來也明白眼前的方麵漢子是誰了,然而臉上依然毫無興奮之意。
霍步天則異常錯愕,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步驚雲,在此之前,玉濃雖曾向其提及她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卻從不讓他和自己兒子會麵,她說,她的兒子隻會帶來不幸……
今天,他終於能麵對麵地看清楚步驚雲了。
但見此子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孩童稚氣,個子更比同齡孩子高大,雖然乏人理睬照顧,卻不憂悒,反之更流露一股異於常人的不群氣度。
正因這股氣度,使他看來像是天上浮遊不定的雲,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許也如雲般飄渺,難於捉摸。
雲無常定。
縱然他此時身披一襲破舊粗衣,亦難掩眉宇間的獨特,他是一個異常獨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覺,連聲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應聲趕至,她是負責照顧霍家孩子的老婢,白發蒼蒼,模樣卻頗為慈祥。
霍步天微帶責備之意,道:“福嫂,你怎麼不給新少爺換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爺品性隨和,此際卻反常含怒,知道他甚為重視此子,嚇得訥訥而言:“是……是新來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會少爺。”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陣詫異,甚不明白玉濃為何如此對待親生骨肉。福嫂接著道:“但我瞧著這孩子一身襤褸也煞是可憐,於是便想私為他換上新衣,誰知他拚命緊抱身子,怎樣也不肯讓我為他寬衣!”
“哦?”霍步天聽罷轉臉望向步驚雲,發覺他的臉上又泛起倔強之色。
霍步天問:“你不愛穿那些錦衣繡服?”
步驚雲並沒理會他。
霍步天這回指著步驚雲身上的破衣,道:“你隻愛穿這些粗衣麻布?”
步驚雲見他指著自己的衣裳,霎時緊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備之態,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這孩子驚覺之心居然如此強烈,他並不想和人接觸。
霍步天定神注視步驚雲那雙眼睛,他想看進他的心裏,他想知道,這個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還有些什麼東西?
可是,他隻看見冷,無邊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驚雲並不願接受他的好意,亦不願接受這個家。
那群賓客又再催促著霍步天過去,他自知此時甚難和步驚雲說下去,不禁歎息道:“既然你不愛穿新衣,你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實在無計可施,也不準備強逼步驚雲就範。
步驚雲一聽之下,雖無感激之意,但雙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卻沒看見,隻朝著福嫂擺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爺吃點東西,明兒再去為他置幾套同樣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稱是,霍步天轉達臉望了望步驚雲,淺淺一笑,道:“夜了!畢竟是個孩子,怎能可以捱餓呢?玉濃也太過份了些!”
他說罷又再次步向那群賓客,忙著招呼去了。
※※※
這一晚,當霍步天走進新房,掀起玉濃覆頭的紅巾,還未交懷合巹,劈頭一句話便先問她道:“不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玉濃先是雙蛾一皺,隨即會意一笑;她雖非絕色,惟亦長得俏麗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嫵媚,霍步天看在眼裏,不忿之氣也消了一半,隻聽她機伶地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霍步天頷首,玉濃斜眼望他,問:“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雖是一介莽夫,凡事卻但求無愧於心!豈能讓你兒子這般輕賤?我一定會視驚雲如已出!”
玉濃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適才的問題。”霍步天鍥而不舍,玉濃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後悔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霍步天一愕,他從沒想過一個身為人母者竟會口出此言,未及相問,已見玉濃望著杯中之酒,似在回憶著她那如煙往事,且還幽幽道來……
“這孩子的父親步淵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個一流的鑄劍師,無日不想搜羅世上的精奇寒鐵,以作鑄劍之用。在懷著這個孩子的時候,淵亭突然說要遠赴極北之地,尋找一塊天下至寶的寒鐵。斯時我正身懷六甲,極需其細心照顧,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別去。可惜,他還是狠心地不辭而別,去了。我不明白為何他可以為鑄劍而拋妻棄兒,我僅是一名弱質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獨力肩負一家重擔,他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一個女子如何能夠支撐得住?”說到這裏,玉濃的嗓門已有點兒哽咽。
自古男兒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絕不同意,此刻亦難免為步淵亭所為感到汗顏,想不到世間竟有引為劍絕情的漢子。
玉濃的眼神浮現一片惱意,繼續說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懷孕時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也許生活並不致如斯艱苦,也許還可以以追隨步淵亭過去尋鐵!一切的不幸,都是這孩子帶給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臨盆,滿以為可以鬆一口氣,豈料這孩子出世時不哭不嚷,我心中萬分驚疑,他會否生來便是啞的?”
這點就連霍步天亦難禁疑竇叢生,好奇道:“他當真是啞了?”
“當然不是,不過他也不像尋常孩子般在一,兩歲便呀呀學語,而在三歲時才懂得說話,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他說的第一個字竟然並不是‘娘’,而是望著天上的雲嚷了一聲——雲!我本打算待淵亭回來後才給他取名,但其父遲遲未歸。既然他說的第一個字是雲,我索性給他取名驚雲”
霍步天聽其所言,忽地念起步驚雲那股飄渺不群的氣度,不由得讚道:“好名字”
玉濃道:“名字再好也沒有!這孩子愈是長大,愈是孤僻,絕少和人談話,也不活潑,時常獨自坐於暗角,鄰人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怪兒子。直至驚雲四歲那年,他的父親終於回來了,是給人抬回來的!他始終尋不著那塊寒鐵,還在途中染病,歸家不久後便病逝……”
霍步天惻然,這個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兒子又何嚐不苦?
“淵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淚人!我不知應該為亡夫之死感到悲傷,還是為自己而悲傷?我隻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為了這個給鄰人譏為怪人的兒子所賜。再看正站於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鎮定?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一時怒火中燒,就當著所有鄰人麵前,破口大罵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親責備必然會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揮掌重重打了他幾記耳光,他隻是盯著我,不僅不哭,且還一聲不作!我於是瘋狂的打罵他,他沒有閃避,也沒有還手,我一邊打,一邊卻在心裏呐喊了千百遍道:‘驚雲,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後很孤苦啊!快點哭吧!讓人們知道我並沒有生下一個怪兒子!’可是,他始終還是依然故我,寧死不哭!後來鄰人們見我愈打愈凶,紛紛上前攔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後,我對此孩子極為失望,以前我已覺他總給我帶來不幸,及後又因其孤僻被人們譏笑,至其父親下葬時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臨終時,他亦不會為我流下半滴眼淚!失望之餘,我不再理會他,隻供他兩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滅。”
玉濃語畢後神色黯傷,眼眶更隱隱閃著淚光。霍步天默默聽罷她的心事,仔細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許,當初驚雲不為亡父而哭,隻因為他從未見過其父,在他的心中,父親可能比鄰人更為陌生,試想,一個小孩又怎會對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濃不語,半晌才道:“縱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倆間也早無半點感情!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絕對不會因我痛哭!”
她始終深信沒有錯怪自己的兒子,霍步天但覺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反會使氣氛變為僵局,於是一手舉起玉濃適才所斟之酒,笑著道:“無論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驚雲便不用為生計而發悉!今夜是我倆的好日子,別盡說煩憂之事!來!玉濃,讓我倆先幹了這一杯!”
玉濃瞧見他一臉款款深情,心中不無感動,當下化涕為笑,也舉酒與他碰杯。這個女孩子,畢竟還有點福氣。
可是,她的兒子呢?她的兒子可有這點福氣?
※※※
就在二人成親的翌晨,步驚雲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領往霍家大堂。
隻見廳堂之上,左右放置兩列酸枝台凳,氣派清雅,大有豪門風範,霍家的排場倒也不少。
其實在此數年間,霍家莊漸漸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莊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劍法,實在功不可抹!
廳堂中央,正坐著魁梧偉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過門的妻子玉濃。
二人身畔分別站著兩個小孩,一長一幼,長的年若十一,幼的約莫十歲。
霍步天一見步驚雲,登時眉開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
步驚雲緩緩走近,霍步天此時才發覺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蹭出,以防會掉進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驚雲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驚雲,我想要見你,其實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他直視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沒有回望他。
“從今天開始,你已名正言順地成為霍家一員,希望你能夠和大家和睦相處!”步驚雲小臉上未有泛起半絲喜悅之色,霍步天隻覺是意料中事。他接著道:“不過,入鄉須得隨俗,你既已成為霍家之人,若再繼續喚作步驚雲的話,恐怕有點兒那個,更不知世俗人將如何看你……”
問題當然來了!霍家莊怎能養育一個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詬病。
霍步天語音稍頓,續道:“故此,你須得另取一個名字。驚雲,你明白嗎?”
步驚雲本沒留意他在說些什麼,此際乍聽要另取別名,霎時麵色微變。
但霍步天已將身旁兩個男孩拉過來,道:“這個是我的長子梧覺,這個是二兒桐覺,他們的名皆是以覺為本,梧桐為別。”
步驚去消然瞧著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二人臉上透發一股驕橫之氣,緊盯著步驚雲,目光極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為驚,不若以後便叫作‘霍驚覺’,意下如何?”
霍驚覺?
步驚雲完全沒有反應。
玉濃一直在旁靜觀,她本來早已答允霍步天不會難為自己兒子!但目睹步驚雲對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難免有氣,忍不住插口道:“驚雲,怎麼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歡麼?”
就著猛然揪著兒子的衣襟。
步驚雲冷冷的望著她,沒有抵抗。
玉濃愈看他這張臉,心中火氣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討厭你這副德性,你總是冷冷的望著我,好像我並非你的娘一樣!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驚雲看來遇強愈強,更不開口。
玉濃忍無可忍,破口罵道:“好!你不答,我總有法子要你張開尊口!”
說不及那時快,舉掌便朝步驚雲臉兒狠狠摑下!
這一著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濃竟對兒子如斯怨恨,真的說打便打,毫不留情,就連福嫂及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亦感愕然。
“啪”一聲,步驚雲的小臉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記耳光。
玉濃正要回掌再摑,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著她的纖纖玉手,勸道:“濃,別對孩子那樣凶!”
玉濃打得性起,勃然反問:“你還維護著他幹嗎?他適才上前時還沒張口叫你一聲爹呢!”
霍步天給她說著痛處,立時臉色一紅,苦笑道:“濃,他隻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罷了,怎可在一時之間完全接受事實?我們為人父母者,好應體諒他才是。”
玉濃見他這樣袒護自己兒子,也是無話可說,逼得硬生生縮回手掌。不再多話。
霍步天望著步驚雲頰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憐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此處一切,可是人的一生,總有無數失望,悲哀和變更,無論你多不願意,還是得接受它,麵對它。因為……”
他一過說一邊扳過步驚雲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實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處境,得以從容過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明白!
因為,步驚雲已經別過了臉。
※※※
這樣又過了數天,霍家莊的一切如常,仍舊人來人往。
婢仆們全都沒有發覺莊內多添了一個孩子——霍驚覺。
相反,眾人卻得悉新的莊主夫人名為玉濃,因為她經常差使他們幹這幹那,霍家莊上上下下都給其差使過了。
這個略具資色的女子,一朝飛上枝頭,立以鳳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風,眾人隻有惟命是從,給她指得東奔西跑!
隻有福嫂最是憤憤不平,這個老婢本是負責霍家少爺們的起居飲食,她清楚知道玉濃並不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
新少爺已經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新夫人亦從沒前來找過兒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兒?
最令福嫂感到訝異的是,新少爺年紀輕輕,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鬧地坐在房中悶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過?
故此,福嫂除了給他送上飯菜外,有時候,也會走進房內逗他說話,以免這孩子給悶壞了。
然而,步驚雲卻像是啞子一般,毫不答話,對她在房中的走動視若無睹,隻是靜靜的坐著,儼如木人。
真是靜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時,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園,不過也沒往四處閑逛,隻是坐地園中的一塊大石上,仰首眺著天際的白雲發呆。
福嫂見他終於踏出花園,私下暗自高興,連忙到廚房為他準備午飯。
於是,麻煩便找上門來。
步驚雲坐了一會,倏地,一頭小狗一邊“汪汪汪”的吠著,一邊發足朝他這方向奔來。但見小狗神色愴惶,遍體鱗傷,顯然是剛剛給人毒打一場,此際慌不擇路,急急竄至步驚雲身下的大石後麵匿藏!
就在此時,兩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趕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兒子——梧覺和桐覺!
他倆似是衝著那頭小狗而來,但追至此處突然失去它的蹤影,梧覺不禁怒叫:“呸!那頭雜毛當真鬥膽!本少爺隻是想吊它來瞧瞧怎生模樣,反給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頓,實難消心頭之恨!”
桐覺附和道:“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將它拆骨煎皮,然後煮了來飽餐一頓!”
梧覺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們快搜吧!”
二人遂於園中四周繼續搜尋,自然發現步驚雲正坐在大石上。
梧覺走到步驚雲跟前,道:“喂!油瓶,你見否有頭小狗跑過?”
出口已是異常輕蔑。
其實小雜毛早躲到大石之後,步驚雲卻連半根眉毛也沒跳動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小雜毛的行蹤?還是他根本便對任何事漠不關心?
他平素絕少說話,現下悟覺又出言不遜,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覺此時亦上前幫口道:“我大哥在問你,你怎麼不答?別老在裝神氣了。”
梧覺道:“二弟,他並非在裝什麼神氣,而是根本就是小雜毛的同類——小雜種!”
桐覺道:“哈哈!無怪乎爹爹和他說話時,他有口難言啦!原來是狗口說不出人話來!”
他倆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語,步驚雲聽了一會,便從石上躍下,逕向自己的房間走。
梧覺和桐覺豈會讓他走得那樣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後將其圍攏,梧覺閃電般捉著步驚雲的左臂,暴喝道:“小雜種,我看你一定知道小雜毛滾到哪兒?快告訴我們,否則……”
就在三人糾纏之間,那頭小雜毛可能見梧覺和桐覺正在分神,於是乘隙從石後奔出,向著來處跑去。
桐覺目光銳利,一見是小雜毛,急忙呼道:“大哥,小雜毛就在那邊!”
梧覺乍聽其弟所言,立時放開步驚雲。二人正欲發足窮追,忽地同給步驚雲從後緊抓背門,兩兄弟一個踉蹌,向前摔倒,身後的步驚雲亦隨之仆跌!
梧覺瞧著小雜毛愈跑愈遠,大怒道:“狗娘養的,剛才定是你護著那頭畜生,你作死麼?”
呼喝間已舉起手中木棒向步驚雲揮去。
步驚雲雖然僅得五歲,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過,梧覺這一棒竟然誤擊在桐覺小腿之上。
桐覺痛得呱呱大叫,步驚雲正欲站起來,卻給梧覺攔腰緊抱不放。
縱然步驚雲長得較同齡孩子高大,動作亦甚敏捷,可是畢竟沒有武功底子,而且一個五歲孩子的氣力終究不及十一歲的孩子,一時間竟然掙脫不得!
梧覺道:“嘿!想逃?桐覺,快用拳頭揍他!”
桐覺呆立當場,不知如何下手,顫聲問:“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損傷的話,恐怕其娘親發現後怪將下來……”
梧覺道:“怕什麼?他娘親那回也想揍他一頓,也許她知道後還會拍掌叫好呢!你快給我使勁的揍!”
梧覺既如此說,桐覺的膽子也壯了起來,隨即揮拳向步驚雲的身上和臉上狂揍,霎時間,“啪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驚去緊咬著牙根忍受著!他絕對沒有呼痛,沒有求饒,隻是狠狠地睜著眼睛,眼神中流露著一股冷意。
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動手的桐覺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梧覺剛想問他為何停手,突聞一陣腳步聲從花園另一麵傳來,原來是霍步天恰巧經過。
二人眼見來者乃是父親,頃刻雞飛狗走,往園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僅餘下步驚雲獨自一人挺立園中,他,並沒有因痛楚而倒下!
霍步天遠遠已瞥見自己兩個兒子兒子鬼鬼祟祟的離去,走近一看,見步尺雲滿臉瘀痕,不免一愕,道:“啊!驚覺,你怎麼了?”
他連忙察看這個孩子的傷勢,不由得皺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倆兄弟幹的嗎?”
步驚雲默然不語。
霍步天道:“既已幹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隨之而來。我現下就去好好教訓他們,好讓他們不敢再欺負你!”
說著掉頭欲去。
突然,一隻小手捉著他的衣角,正是步驚雲的手!
霍步天微微一怔,道:“難道你不想我教訓他們?”
步驚雲雖沒加回答,小手卻仍是捉著他的衣角。
“為什麼?”霍步天問。
其實他再問也是無用,他早了解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步驚雲果然如他所料,已轉身步回自己房去。
霍步天望著這孩子孤獨的背影,目光漸轉柔和,喟然而歎道:“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
雖然步驚雲沒有說出被誰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當晚,他命這三兄弟一起往其寢居中見他。
三人來到父親的寢居時,玉濃正待候於其側,霍步天一見三人,便對玉濃道:“濃,你且先行暫避,我有點事情和他們三人談談。”
“步天……”玉濃感到滿不是味兒,實不明白有什麼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過也不堅持,她還是很聽話地出去了。臨行前瞟了步驚雲一眼,心想這孩子仍然如昔,沒有什麼表情。
其實,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訓自己兩個兒子,由於此事牽涉玉濃骨肉,如她在場的話,恐有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會。
霍步天待得玉濃出去後,即時關上房門,喝道:“梧覺!桐覺!跪下!”
梧覺和桐覺本已作賊心虛,此刻驟聽父親如此疾言曆色,腳下發軟,雙雙跪下。
桐覺在梧覺耳邊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辦好啊?”
梧覺畢竟年紀稍長,膽量也較壯,不忿道:“定是那狗娘養的向爹告密,嘿!恬不知恥!有膽便再打一場!”
說罷狠毒的瞪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是神色自若,也懶得理會他們。
二人雖是耳語,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窺聽,一聽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放肆!什麼狗娘養的?你們豈可如此辱罵自己弟弟?就連你娘親也一起罵了!”
梧覺仍然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嗎?他是油瓶!”
霍步天痛心兒如此冥頑不靈,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聲中,粗壯的手掌已拍在梧覺的臉頰上,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梧覺隻給其摑至頭昏腦脹,,驕橫驟失,放聲大哭!
桐覺何曾見過父親如此聲色俱厲,亦嚇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霍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訴你們,驚覺他早已沒了父親,可憐得很,你倆好應該視他猶如親弟,三兄弟一團和睦,不應如此欺負他!”
梧覺一哭難收,霍步天微帶歉意,自覺出手確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話,卻又不能不繼續說,遂正色道:“倘若你倆再行欺侮驚覺的話,為父就絕對不會客氣,一定會重重處罰你們。明白沒有?”
桐覺早已怕得俯道連聲稱是,梧覺則心有不甘,仍然哭個不停。
就在此時,一直久未作聲的步驚雲驀地張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別人同情!”
他的聲音較一般孩子低沉,語調更毫無半分稚氣。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當場!
霍步天這才恍然大悟,這個孩子怎樣也不肯吐露半點真情,並非故意袒護桐覺二人,而是他根本就倔強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這句話,不單蘊含無限孤高。倔強,且還流露著說話者對世情的偏激,絕不該出自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口中。
這句話,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聽見步驚雲說的——第一句話。
此事以後,梧覺和桐覺對步驚雲更是懷恨於心,若非霍步天曾嚴令他倆再犯這個幼弟,他們定會將他痛毆至死去活來。
話雖如此,二人還是盡量找機會難為他,有些時候,當步驚雲經過他們的身旁時,二人總會出其不意地伸腳將絆倒,讓他跌個頭崩額裂,甚至於有次更乘四下無人,把步驚雲推下園內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盡濕,狼狽已極。
霍步天每次瞧見步驚雲如此情形,總會找兩個兒子查問,隻是他們一一措詞否認,無證無憑,他也責備無從。
而步驚雲自己縱然吃虧,卻從來隻字不提,也沒有向霍步天和玉濃訴苦。
他看來也不習慣活在霍家,他總是時常坐在霍家大門之外,遙望天際白雲,呆呆出神。
在那白雲深處,像是有一個他一直在等候著的人……
一個無論遇上任何變故,仍會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誰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
時光荏苒,茫茫眾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塵歲月,又已三年。
步驚雲已經八歲了。
在這三年當中,霍步天對步驚雲倒真不錯,除了處處維護此子,還特意為其雇了一個塾師回來教導他讀書認字,免得他與自已兩個兒子聚在一起學習,易起爭端。
然而,步驚雲縱使在學習時還是一貫地一言不發,他依舊冰冷如昔,就連塾師亦不敢強逼他一開其口。
他似乎對任何事均毫無興趣,但每當霍步天教導梧覺和桐覺練劍時,他總是站在老遠的地方觀看,可是當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練時,他卻又遠遠避開。
負責照顧步驚雲的福嫂亦察覺這孩子不喜與人接近,小臉上常常蓋著一層寒霜,令福嫂再不敢過於接近他。
不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見他便回避,就像這孩子會帶來不幸一樣。他娘親玉濃自嫁入霍家後,仿佛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有時候,兩人難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園中遇上,相遇時也沒什麼話說,隻是如陌路人般經過。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個活人。
這樣一個孩子心中,到底在想著些什麼?
誰知道?誰想知道?
也許,隻有霍步天一個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終於知道了。
※※※
那一回,玉濃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為此換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還是屢醫不愈。
玉濃可憐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殘喘,痛苦異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驚雲靜靜的瞧著自己的娘親輾轉呻吟,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於其身畔,麵露憂色。
他想及玉濃半生守寡,自嫁進霍家後,以為日子將會好過,然而,她的好日子並不長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對步驚雲道:“驚覺,聽大夫說,你娘親……她……”
他欲言又止,聲音更有點沙啞。
“她……已活不長了,現下我隻是以人參給她續命,也許……這數天之內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望著步驚雲的臉,他的臉木無表情,不帶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玉濃終於病發。
霍家莊所有人等到莊主的寢居中齊集,各人團團圍著床上奄奄一息的莊主夫人,均是神色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麼?
隻有一個人仍未到來。
他就是步驚雲。
霍步天坐在床沿,緊握著玉濃的手,他環顧眾人,卻未見步驚雲的蹤影,於是問福嫂道:“福嫂,驚覺呢?”
福嫂麵露慚色,支吾以對:“我……不知道,少爺似乎在……兩天前已不見了。”
“什麼?”霍步天一呆,剛想追問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濃卻忽爾半張秋瞳,虛弱地低喚:“步天……”
霍步天連忙附耳細聽,隻聽玉濃仍在喚著:“悟覺,桐覺……”
他不由得咫一酸,這個女人對他所出的兩個兒子總算有心,瀕死時還在叫他倆的名字。
梧覺和桐覺驟聞繼母如此呼喚他兄弟倆,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濕,淌下淚來。
這些年來,玉濃縱然隻為討好霍步天而善待他們二人,但也可說是克盡已能,關懷備致了。
半昏半死之間,玉濃猶在夢囈般呻吟,喚道:“驚雲……驚雲……”
霍步天臉色陡變,他想不到玉濃平素苛待自己兒子,此刻竟會惦記兒子名字。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玉濃雖是虛弱,但驚雲二字卻是不絕於口。她已不複記得兒子易名驚覺,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驚雲!
她的心中,原來還有驚雲!
女人叫喊同時,不知何來氣力,驀地精神一振,雙眸一睜,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時流轉,眼睛在搜索一個人。
一個令她畢生引以為憾,卻又不能擺脫的人。
過了良久,玉濃麵露失望神色,對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驚……雲……呢?”
她關心的,仍是驚雲!
霍步天不知應對眼前快死之人說些什麼,倘若他直言不見了步驚雲,定會使她倍添憂心,可是若然不說,又不知從何處找他回來?
正躊躇間,突聽門邊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爺回來啦!”
眾人都把目光移向那個正踏進房內的步驚雲身上,隻見其一身衣履滿是破洞,肮髒異常,這兩天也不知去了何處?
玉濃甫見兒子,慘白無血的臉龐頓呈現少許生氣,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髒的衣裳,卻又不禁若斷若續地謾罵道:“你……你這……孩子,到底……到什麼……鬼地方……玩耍……去了?”
她與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罵他。
步驚雲並沒回答,木然地站在離榻前數尺之處,沒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著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過低聲勸道:“孩子,別再意氣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說幾句話。”
步驚雲被霍步天強拉至床前,玉濃無助地看著他那雙冷冷的眼睛,道:“驚雲,你……待我……總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親……麼?”
她一直耿耿於懷的疑問,終於提了出來。
步驚雲悄無反應,不過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哀傷。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濃並未發覺他這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她隻是震顫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輕撫著步驚雲的臉龐,道:“娘……要死了,你……會哭……嗎?”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說,接口道:“孩子,你這就依你娘親一次,哭吧!”說著兩行淚已掉了下來。
步驚雲默默的看著她那痛苦。憂鬱的臉,正要伸手入懷,似欲從懷中掏出一些東西,但手兒卻突然給玉濃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兒雖小,卻是冷的。他的心,會否同樣冰冷?
玉濃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氣,道:“你……果然……不哭!”
說著說著,握著他的手亦逐漸鬆軟下來。
“濃!”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搶上前抱著她,玉濃已氣若遊絲,仍兀自苦笑道:“步天……我沒有……錯怪他,他……真的……沒有為……我流下……半滴淚……”
說罷手上一鬆,立時芳魂寸斷!
她至死都不相信步驚雲會為自己流淚!
霍步天即時緊抱著她的屍首不放,老淚涔涔而下,梧覺倆兄弟亦嚎啕大哭,其餘婢仆也不禁潸然。
整個房間立時充滿一片愁雲慘霧。
隻有步驚雲神色如舊,他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玉濃的屍首,望著眾人哀痛的表情,居然沒有絲毫感動,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發覺。
可是,正在哀慟著的霍步天卻無意中瞥見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種異常古怪的表情,一種比死人還要難看的表情。
因為步驚雲這個表情,霍步天惟有強忍傷痛,放下玉濃,立即跟了出去。
※※※
烏雲蓋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這半殘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驚雲身後,他想看看這孩子於其母亡故後,還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回曲折,淒寂無聲,益覺孤清!
霍步天但覺此路異常熟悉,他忽然記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裏外的一聲滿是墓墳的荒地。
他還記得,約莫一年前,他因有感於步驚雲和玉濃二人之間的嫌隙漸深,故此特意攜同這對母子一起外遊散心,望能化解他倆的心病。
玉濃卻於此行中無意地發現了這墓園內的一棵榕樹,她見這榕樹垂髯千縷,疏密有致,於是一時戲言他日身故後若能葬身樹下,死而無憾。
霍步天想到這裏,暗自吃驚,這孩子當日亦親耳聽其娘親所言,他會否……此時,步驚雲已步至一棵榕鬆下,霍步天不由得臉色發青,躲在樹叢中靜觀其變。此處,正是玉濃所說的葬身之地。
隻見步驚雲緩緩蹲伏地上,開始使動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霍步天的心逐漸發冷,這孩子到底要幹些什麼?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驚雲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談何容易?
縱然如此,步驚雲並沒有放棄,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軀怎堪與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頭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沒有滴淚。
霍步天心中不禁冒起無限哀憐,剛欲上前勸阻,但見步驚雲突然伸手入懷……
適才玉濃瀕死時,他亦曾見此子伸手入懷,企圖取出一些東西。
於是立時止步,先看個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驚雲從懷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參?
人參?
霍步天記起來了,他曾對這孩子提及隻有人參才可養活玉濃的命。他早前失蹤了兩天,會否真的往荒山野嶺遍尋人參?
霍家莊富甲一方,何愁買不著一株人參?但在一個小孩心中,定然希望親自找一株人參給其娘親活命。當然,建黨孩子僅是想想而已,誰都沒有這樣的勇氣和決心,除非是特別的孩子才會如此。
步驚雲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
霍步天頓然醒悟,心頭一陣刺痛,暗忖:“玉濃,你也太誤解自己的兒子了。”
正自心痛之傳聞餘,步驚雲已經把人參放到所挖的小穴中,然後將泥土再行覆回。
與此同時,他的身子突然一陣劇烈的顫抖,跟著便倒在地上。
這一變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當下無容細想,奔出樹叢,把步驚雲抱在懷中,隻見他臉青唇白,早已昏了過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熱,這孩子顯然是捱病了。他不辭勞苦地往尋野生人參,回家後又驚逢永訣,小小心靈縱然仍可忍受得來,但其軀體畢竟仍是一個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鬆泥,忽地慨然歎息:“有時候,人在悲痛之時,並不一定會流下眼淚,玉濃你何苦至死強求自己兒子的一滴眼淚?”他一邊感歎一邊已抱著步驚雲淒然而去。
※※※
晨光冉冉地透進房內,輕撫著步驚雲那張冷漠的臉。他緩緩張開眼睛,隨即發現霍步天坐在床邊,正為他拭抹額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臉倦容,此刻乍見步驚雲醒轉,立時時藏起倦意,抖擻精神,強自擠出一絲溫暖笑意,輕聲問:“你醒過來了?”
步驚雲如常不答,隻想用手撐起身子,卻又渾身無力,逼得軟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別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適才大夫剛來過給欠喂藥,還是再躺一會吧!”
此時敲門聲起,門開處,福嫂端了一碗稀粥進來,道:“老爺,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來服待少爺吧!”
霍步天將那碗稀粥接過,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見老爺如此關懷少爺,也是無話可說,識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湯匙把粥拌和,輕輕向粥吹了口氣,才遞向步驚雲的嘴邊。
步驚雲沒有張口呷粥,眼中的冷意,並未因霍步天徹夜不眠的照顧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無視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這樣於你有益。”
步驚雲別過臉,突然強行發力坐起,霍步天趕忙扶著他,訝然道:“孩子,你幹什麼?”
步驚雲沒有看他,吐出一個字:“走!”
這是霍步天一生中聽他說的第二句話,他立即反問:“走?你為何要走?”
步驚雲簡單地說出第三句話:“娘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