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仁學序(1 / 1)

附錄

仁學序

梁啟超

嗚呼,此中國為國流血第一烈士亡友瀏陽譚君之遺著也。烈士之烈,人人知之;烈士之學,則罕有知之者,亦有自謂知之,而其實未能知者。餘之識烈士,雖僅三年,然此三年之中,學問言論行事,無所不與共。其於學也,無所不言,無所不契。每共居則促膝對坐一榻中,往複上下,窮天人之奧,或徹數日夜廢寢食,論不休。每日不相見,則論事論學之書盈一篋。嗚呼,烈士之可以千古,尚有出乎烈士之外者,餘今不言,來者曷述焉。乃敘曰:

《仁學》何為而作也?將以會通世界聖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眾生也。南海之教學者曰:“以求仁為宗旨,以大同為條理,以救中國為下手,以殺身破家為究竟。”《仁學》者,即發揮此語之書也。而烈士者即實行此語之人也。今夫眾生之大蔽,莫甚乎有我之見存;有我之見存,則因私利而生計較,因計較而生掛礙,因掛礙而生恐怖,馴至一事不敢辦,一言不敢發。充其極也,乃至見孺子入井而不怵惕,聞鄰榻呻吟而不動心,視同胞國民之糜爛而不加憐,何同體眾生之痛癢而不知覺,於是乎大不仁之事起焉。故孔子絕四,終以無我;佛說曰“無我相”。今夫世界乃至恒河沙數之星界,如此其廣大;我之一身,如此其藐小。自地球初有人類,初有生物,乃至前此無量劫,後此無量劫,如此其長;我之一身,數十寒暑,如此其短。世界物質,如此其複雜;我之一身,分合七十三原質中之各質組織而成,如此其虛幻。然則我之一身,何可私之有,何可愛之有。既無可私,既無可愛,則毋寧舍其身以為眾生之犧牲,以行吾心之所安。蓋大仁之極,而大勇生焉。顧婆羅門及其他舊教,往往有以身飼蛇虎,或斷食,或臥車下轍下求死;而孔、佛不爾者,則以吾固有不忍人之心,既曰不忍矣,而潔其身而不思救之,是亦忍也。故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在之神聖拯人,無不現身於五濁惡世,經曆千辛萬苦者,此又佛所謂“乘本願而出”,孔子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也。烈士發為眾生流血之大願也久矣。雖然,或為救全世界之人而流血焉,或為救一種之人而流血焉,或為救一國之人而流血焉,乃至或為救一人而流血焉,其大小之界,至不同也。然自仁者視之,無不同也。何也?仁者平等也,無差別相也,無揀擇法也,故無大小之可言也,此烈士所以先眾人而流血也。況有《仁學》一書,以公於天下,為法之燈,為眾生之眼,則烈士亦可以無慊於全世界也夫,亦可以無慊於全世界也夫。烈士流血後九十日,同學梁啟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