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要冰起來!真是的,今天的食品全擺起來夠像個菜市,四個冰箱也騰不出一點空隙。這新買來的冰又放在哪裏好?李貴手裏捧著兩個綠瓦盆,私下裏咕嚕著為這筵席所發生的難題。
趙媽走到外院傳話,聽到陳升很不高興地在問三個挑夫要多少酒錢。
“瞅著給吧。”一個說。
“怪熱天多賞點吧。”又一個抿了抿幹燥的口唇,想到方才胡同口的酸梅湯攤子,嘴裏覺著渴。
就是這嘴裏渴得難受,楊三把盧二爺拉到東安市場西門口,心想方才在那個“喜什麼堂”門首,明明看到王康坐在洋車腳鐙上睡午覺。王康上月底欠了楊三十四吊錢,到現在仍不肯還,隻顧著躲他。今天債主遇到賒債的賭鬼,心頭起了各種的計算——楊三到餓的時候,脾氣常常要比平時壞一點。天本來就太熱,太陽簡直是冒火,誰又受得了!方才二爺坐在車上,盡管用勁踩鈴,金魚胡同走道的學生們又多,你撞我闖的,擠得真可以的。楊三擦了汗一手抓住車把,拉了空車轉回頭去找王康要賬。
“要不著八吊要六吊,再要不著,要他×的幾個渾蛋嘴巴!”楊三脖幹兒上太陽燙得像火燒。“四吊多錢我買點羊肉,吃一頓好的。蔥花烙餅也不壞——誰又說大熱天不能喝酒?喝點又怕什麼——睡得更香。盧二爺到市場吃飯,進去少不了好幾個鍾頭……”
喜燕堂門口掛著彩,幾個樂隊裏人穿著紅色製服,坐在門口喝茶——他們把大銅鼓撂在一旁,銅喇叭夾在兩膝中間。楊三知道這又是哪一家辦喜事。反正一禮拜短不了有兩天好日子,就在這喜燕堂,哪一個禮拜沒有一輛花馬車,裏麵攙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車還停在一旁……
“王康,可不是他!”楊三看到王康在小挑子的擔裏買香瓜吃。
“有錢的娶媳婦,和咱們沒有錢的娶媳婦,還不是一樣?花多少錢娶了她,她也短不了要這個那個的——這年頭!好媳婦,好!你瞧怎麼著?更惹不起!管你要錢,氣你喝酒!再有了孩子,又得顧他們吃,顧他們穿。……”
王康說話就是要“逗個樂兒”,人家不敢說的話他敢說,一群車夫聽到他的話,個個高興地湊點尾聲。李榮手裏捧著大餅,用著他最現成的粗話引著那幾個年輕的笑。李榮從前是拉過家車的——可惜東家回南,把事情就擱下來了——他認得字,會看報,他會用新名詞來發議論:“文明結婚可不同了,這年頭是最講‘自由’‘平等’的了。”底下再引用小報上撿來離婚的新聞打哈哈。
楊三沒有娶過媳婦,他想娶,可是“老家兒”早過去了,沒有給他定下親,外麵瞎姘的他沒敢要。前兩天,棚鋪的掌櫃娘要同他做媒;提起了一個姑娘說是什麼都不錯,這幾天不知道怎麼又沒有訊兒了。今天洋車夫們說笑的話,楊三聽了感著不痛快。看看王康的臉在太陽裏笑得皺成一團,更使他氣起來。
王康仍然笑著說話,沒有看到楊三,手裏咬剩的半個香瓜裏麵,黃黃的一把瓜子像不整齊的牙齒向著上麵。
“老康!這些日子都到哪裏去了?我這兒還等著錢吃飯呢!”楊三趁著一股勁發作。
聽到聲,王康怔了向後看,“嗬,這打哪兒說的呢?”他開始賴賬了,“你要吃飯,你打你×的自己腰包裏掏!要不然,你出個份子,進去那裏邊,”他手指著喜燕堂,“吃個現成的席去。”王康的嘴說得滑了,禁不住這樣嘲笑著楊三。
周圍的人也都跟著笑起來。
本來準備著對付賴賬的巴掌,立刻打在王康的老臉上了。必須得扭打,由藍布幕的小攤邊開始,一直擴張到停洋車的地方。來往汽車的喇叭,像被打的狗,嗚嗚號叫。好幾輛正在街心奔馳的洋車都停住了,流汗車夫連喊著“靠裏!”“瞧車!”脾氣暴的人順口就是:“他×的,這大熱天,單挑這麼個地方!”
巡警離開了崗位,小孩子們圍上來,喝茶的軍樂隊人員全站起來看,女人們嚇得隻喊:“了不得,前麵出事了罷!”
楊三提高嗓子隻嚷著問王康:“十四吊錢,是你——是你拿走了不是?——”
呼喊的聲浪由扭打的兩人出發,膨脹,膨脹到周圍各種人的口裏:“你聽我說……”“把他們拉開……”“這樣擋著路……瞧腿要緊。”嘈雜聲中還有人叉著手遠遠地喊:“打得好呀,好拳頭!”
喜燕堂正廳裏掛著金喜字紅幛,幾對喜聯,新娘正在服從號令,連連地深深地鞠躬。外邊的喧吵使周圍客人的頭同時向外麵轉,似乎打聽外麵喧吵的緣故。新娘本來就是一陣陣的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裏抱著的鮮花隨著隻是打戰。雷響深入她耳朵裏,心房裏。……
“新郎新婦——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裏彎腰伸直,伸直彎腰。昨晚上她哭,她媽也哭,將一串經驗上得來的教訓,拿出來贈給她——什麼對老人要忍耐點,對小的要和氣,什麼事都要讓著點——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讓步支持著!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間的委曲求全。這幾年對婚姻問題誰都討論得熱鬧,她就不懂那些討論的道理遇到實際時怎麼就不發生關係。她這結婚的實際,並沒有因為她多留心報紙上,新文學上,所討論的婚姻問題,家庭問題,戀愛問題,而減少了問題。
“二十五歲了……”有人問到阿淑的歲數時,她媽總是發愁似的輕輕地回答那問她的人,底下說不清是歎息是囉唆。
在這舊式家庭裏,阿淑算是已經超出應該結婚的年齡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著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難堪!他們天天在替她選擇合適的人家——其實哪裏是選擇!反對她盡管反對,那隻是消極的無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絕對沒有機會選擇,乃至於接觸比較合適,理想的人物!她掙紮了三年,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在她父親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