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外彩鸞忽飛來
大明嘉靖二十七年的六月天要熱死人,京師連著四十多天沒下雨了,據說京郊西山玉泉池的清泉都快幹了。
晌午時分,天上沒有一絲風,連狗都躲在烏金橋巷子邊的樹蔭下吐著舌頭。
任小伍就在這時候晃著膀子走在白花花的太陽地下麵,那隻和他形影不離的“任大將軍”這時依然雄糾糾氣昂昂的立在他肩頭。在他身後稀稀拉拉的跟著一幫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幅躍躍欲試意猶未盡的樣子,不時用眼睛逡巡著任小伍的那張臉。
巷子兩側有些酒樓茶肆,裏麵的許多喝茶消暑的人看了任小伍都不禁探出頭來打招呼:“五爺!”“回來啦,五爺!”“這一次又是大獲全勝了吧五爺!”有人見任小伍昂然不應的樣子就紛紛猜測:“這一次任五爺是動了真怒了!”“將軍社和錦霞樓必有一場好打!”
任小伍很喜歡這種前呼後擁的樣子,美中不足的是大熱的天,他的全身都淌著汗,臉上更是掛了兩道紅印子,粘膩膩的汗水慢慢滲下來,舔著那兩道紅印子,火辣辣的甚是難受。任小伍就在一棵老柳下忽然止住了步子,說:“老子要跺了孫驢兒那狗娘養的!”
後麵跟著的幾個人聽了這話象是給熱水燙了,全跳起來喊:“是該跺了孫驢兒個狗娘養的!”“狗仗人勢,輸了總是賴帳不給,咱們將軍社豈是好欺負的!”任小伍狠狠的抖手甩出一把汗,那兩道紅印子沙沙的疼,說:“鄭鼻子,你他奶奶的告訴弟兄們,明兒個咱們做了狗日的。”他說著拔出了背後的一把刀,那刀在太陽下別樣的光華閃爍,幌得幾個探頭探腦的茶客心裏頭一激靈全縮回了頭,但心裏麵又全不甘,就又偷著眼向這裏瞄。
那時候在大明京師右安門前街麵上敢弄把刀在光天化日下耍弄的,隻有烏金橋巷的任小伍。
其實任小伍並不是家有五兄弟,他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在嘉靖二十七年的仲夏時節,他任小伍還隻是錦衣衛勘察院天牢裏的一個小獄卒。那是任小伍憑著父蔭得到的一個位子,爹媽死得早,沒給他留下多少金銀,隻是給他留下這麼一個好位子。勘察院專管詔獄,錦衣衛抓來的疑犯罪人便全投在勘察院的獄裏,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哪怕是尚書元帥,進去以後就得聽當差的獄卒管。
所以任小伍有時候也挺知足。
這差事三天一輪值倒也輕閑,就是沒有多少油水,不過任小伍擅長鬥雞。本來任小伍還有一個挺響亮的名字叫任笑雲,可是自打他和鄭鼻子幾個呼兄喚弟之後,鄭鼻子他們就管他叫小伍,時候久了,“任小伍”這名字就叫開了,“任笑雲”這名字倒沒幾個人知道了,但任小伍倒不在乎,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兄弟們叫著方便就成了。
在嘉靖年間的京城裏好玩雞的人全知道任小伍和他那隻戰無不勝的“任大將軍”。“任大將軍”這名字是任小伍給起的,小伍覺得這隻雞錦羽紅翎,金啄鐵爪,器宇不凡,在雞裏麵就象個睥睨天下的大將軍。任小伍知道自己這輩子別想在人裏麵混成一個人物了,這隻嘯傲雞群的任大將軍就寄托了他的許多遐想。
任小伍馴雞的法子與眾不同,他自己跟雞鬥。閃展騰挪,高起低伏,任小伍能通雞性,一般的雞經他這麼一馴都悍厲非凡。而和雞一起打弄久了,任小伍身子就異常的輕靈。任小伍還愛玩刀,他打心眼裏喜愛那種亮晶晶的東西。他曾經拜過一個師父,就是廣安街上號稱‘鐵臂蒼龍刀’的何大林何大爺,據說何爺年青的時候憑著真功夫在京師雙龍鏢局裏做了八年的趟子手。何大林賴不住任小伍死乞白賴的哀求,又實在不願得罪這麼一個人人畏懼三分的主兒,就告訴了他練刀的竅門——先用刀劈木樁和飛蠅,三年之後再來找我。何爺隻為了打發走一個“瘟神”而隨口編就的竅門被任小伍奉為圭皋,他沒事的時候就劈,兩尺長的木樁他能一刀兩段,而劈飛蠅就費勁得很了,但任小伍苦練幾年之後也能連劈三刀砍下來一個半個的。
任小伍覺得這個師父沒有白拜,因為日子一久,他發現自己在街頭巷尾和那些潑皮廝打的時候,很少有人能躲開自己的刀。於是漸漸的京師中的大小潑皮全懼他三分,神刀任五爺——這大號便在京師的坊間越傳越響。
多年以後,回想自己在嘉靖二十七年的許多波瀾起伏的豪情壯舉,任小伍總是覺得,一切都是在這個仲夏的晌午起的變化。那日頭真毒呀,白燦燦的,烤焦了天,烤焦了地,也使自己的一切全烤得變了樣。
那天任小伍和鄭鼻子幾個混友在巷子外匆匆別了,就拎著刀,架著雞向家中走。在自己的家門口正好遇上候九爺。候九爺早些年曾經跑過邊關,販過鹽,折騰幾年後就發了家,現如今在任小伍住的烏金橋巷上開了兩家綢緞荘,雖然在這將軍王爺遍地跑的京師裏排不上號,但在這條京師外城邊上的街麵上絕對是跺一下腳四處亂顫的人物。這街麵上敢不買候九爺帳的就隻有任小伍一個。任小伍生來就有個臭脾氣——瞧不起有錢的,你在他跟前拿架子他就敢跟你充爺。候九爺知道任小伍的這毛病,所以每次跟他說話都客客氣氣的,畢竟任小伍跟錦衣衛能扯上關係。
“又勝了?”候九爺望著任小伍懷裏那隻傲氣十足的“大將軍”問。任小伍心氣正高,說:“一柱香,也就一柱香的功夫,城北錦霞樓孫驢兒的那隻紫鳳凰就給大將軍攆飛了!孫驢兒輸紅了眼又賴帳,還他娘敢說什麼明天要讓我們好看!哼,明天老子就一刀剁了他!”
候九爺嘿嘿的笑著,一張黑臉在樹蔭下閃著油光,說:“五爺,這大將軍三十兩銀子賣給我如何?”任小伍的心一顫,三十兩銀子夠自己在勘察院裏幹一年的。既便是鬥雞,一場下來也不過百十錢,但是他還是挺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行,我一年下來大將軍也能給我掙幾十兩銀子了!”
“那就七十兩!”候九爺用一根牙簽剔著牙,慢慢悠悠地說,“大將軍一年也未必總是贏,何況你還得照顧它!”任小伍有點心動了,但臉上依然不動聲色地笑著。
到底候九爺扛不住了,咬咬牙說,“一百兩,錢貨兩清!”任小伍心裏樂開了花,但一扭頭,肩上那隻大將軍正側著頭盛氣淩人地看著自己,他心裏就又有點舍不得,同時覺得自己還沒有一隻雞有氣魄。“得了,九爺,這雞是我從小看大的就跟我兒子一樣,一千兩我也不買!”任小伍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一下子斷了候九爺的心,省得他萬一再加上價碼會煽乎得自己徹底動心。
就在這時,任小伍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噌的一下子從身邊竄了過去,又好像有一陣怪風飄了過去,任小伍張大眼問:“什麼東西過去了,你看到什麼了嗎?”
候九爺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狗屁東西!”拋下牙簽走了。
任小伍心滿意足地往家裏走,心裏稍微為那沒到手的一百兩銀子惋惜,但轉念又想起自己那句“一千兩也不賣”的話,又覺得自己挺有氣魄,是條漢子,沒給爹媽丟臉,為了區區一百兩銀子就賣了自己的玩意兒。
走進窄窄的胡同,任小伍心裏卻總覺得有點事情,好象有個什麼人跟著他似的,可一回頭又沒有什麼人。他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剛要邁進院門,啪的一聲,就覺著一隻手搭在了自己肩頭上。
他沒有回頭:“哼,孫驢兒,你鬥輸了也犯不著裝神弄鬼的,五爺我不吃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