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誌鋒正要圍追堵截,聞言一僵,改而將手上黑子置於遠離戰局的棋盤一角。
“我……會讓著你,無論任何事。”
阿微嫣然一笑,承了他的情,成功突圍。
如劉誌鋒所言,他確實處處讓她,遷就她。
直至後來,宋思勉因比試采摘沐星花一事,失足墮崖……已擔任工部侍郎的劉誌鋒忍辱沒再爭辯,更為阿微背負了罵名,最終遭到彈劾、罷免,被迫離京。
【章和十六年初秋】
一連數夜,阿微每每合眼,總會看見宋思勉躺臥在擔架之上。
俊朗容顏慘白如紙,膝蓋以下腿骨錯位,鮮血染紅了袍子。
她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又無數次被驚悸和懊悔折磨得疲倦不堪。
終歸還是病了。
她固然想親去探視,畢竟那是伴隨她成長的大哥哥,是她芳心暗許的情郎。
可他還願意見連累他受傷的她嗎?
願意看到她憔悴如斯的臉嗎?
待病稍有氣色,趁林紹夫婦到晉王府謝罪,霍書臨獨自登門拜訪。
“阿微,跟我走吧!別再淌晉王府的渾水!思勉那家夥能給你的,我也能!“
他氣急敗壞,拉著她走上九曲回橋。
阿微直覺他此行有所圖,邊甩開他的手,邊勒令笙茹等人退守岸邊。
二人一先一後行至湖心亭,隔案而坐。
無茶無酒無點心,隻有各自或焦灼或疑慮的視線相互碰撞。
阿微已非稚齡孩童,依照她多年的接觸了解,霍書臨乃仙姿逸骨的翩翩佳公子,素來臨危不亂、鎮定自若,此際卻急不可耐……
心中有鬼。
“霍七哥,是你做的。”
她言辭含混,語氣似疑非疑,滿心祈求他會極力否認,乃至暴跳如雷,怒斥她在汙蔑。
然而他沒有。
他隻是驚詫、震悚、疑惑許久,其後顫聲發問:“你瞧見了?你、你沒說出去吧?”
阿微頓覺暴風雨中夾著冰刃,數盡紮在她心上,刺骨之痛外,溢滿寒氣。
她沮喪掩麵而哭:“你、你為何如此待他?他是你好兄弟啊!”
霍書臨淚水盈眶:“我沒想害他!隻想著掰折樹枝,讓劉誌鋒出醜!誰知他連我都不如,才讓思勉誤踩失足……”
阿微抬手,想直接給他一個耳光。
揮動手臂的刹那,她未忘湖心亭四麵通暢,二人種種舉動將納入靖國公府下人的視野。
他才華出眾,容姿不凡,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當宋思勉忙得自顧不暇時,往往是霍七守在她身邊,溫柔備至。
在某種程度上,霍七比宋思勉更懂她。
她不是沒想過,如果世上有一人能融合他們倆的優點,該有多好。
他驚悚愧疚的俊顏映入她的淚目,這一巴掌,她甩不下去。
霍書臨如窺見一線希冀:“就算他保住雙腿,也勢必恨你入骨,咱倆到山清水秀的富庶之地生活,不好嗎?霍家在朝堂、江湖、書畫界、商界均有地位,除了世子夫人的地位,一切我都有!”
“別說了。”
“我會比他更珍惜你,會日日夜夜守護你……”
“別說了!”阿微難得粗暴地打斷他。
淚水潸然而下,她直視他的長眸,一字一頓:“你讓我覺得惡心。”
【章和十七年春】
簾外雨潺潺,阿微端坐馬車內,化裝為棠族侍婢,緊抿雙唇,咬牙忍淚。
幾經掙紮,她決意逃離京城,逃離無父無母,無親無友的京城。
出城之際,早就幹枯的不舍之情,隨春雨彌漫心間。
生於斯,長於斯,踏出這座城池,她便沒了家。
或許,從母親撇下她的那一刻,家已不複存在。
顛簸中,申屠陽平靜凝視她,並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這雙拉強弓、牽韁繩、持長刀的手,觸感微糙,與宋思勉那舞文弄墨的手截然不同。
阿微下意識一縮。
“在想什麼?”申屠陽不以為意,再度握住。
“那姑娘長得與我太相似,該不會是我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姐妹,或爹在外的私生女吧?”
“就算有淵源,又怎比得過你尊貴?”
雨天柔光映在他淺銅色的側麵,顯襯濃眉墨眸陰晴難定。
“心軟了?阿微,咱們沒回頭路可走,隨我回棠族,你能活下去,能健全地活下去。棠族雖為小國,卻絕不輸於相鄰的赤月族和雁族,你無後顧之憂,仍可安享富貴。”
阿微不語,腦海中盤旋去年深秋的所見所聞。
她獲悉宋思勉截肢,痛苦難當,偏生林家落難,她立心裝扮成侍婢偷偷探望,看能否求得晉王父子網開一麵。
豈料,晉王府外來來往往的人全在討論一件事——世子恨極了林千金,連睡夢中都不忘嚷著砍斷她的腿,等他病好了,必然血債血還。
她毛骨悚然,轉身就逃,徹底放棄向宋思勉暗示墜崖真相。
天之驕子,何曾心高氣傲!
即便霍七並非有意針對,她的任性嬌縱也非十惡不赦,但這事造成的嚴重後果不是他們能承擔的。
她沒膽量與霍七同歸於盡。
正巧申屠陽不知從何處撿了個昏迷的姑娘,與她身量容顏達九分相似……
她一咬牙,留下最信賴的老嬤嬤和笙茹助那人瞞天過海,密切監視,如有必要,來個死無對證,自己則火速踏上逃亡之路。
她要好好活著,平安活著。
至於其他無關重要的人,草芥而已,何必為此傷神?
【章和十七年夏】
夜靜無聲,阿微靠在窗前,抬頭望向籠罩於棠族王宮上方的星辰。
總覺得,賀蘭鶯在天上盯著她。
那姑娘出身嬌貴,因父親戰死、母親病逝,被收入王宮,封了郡主。
平素柔柔弱弱,單純話少,長相尚可,除去沒什麼主見、過分喜愛模仿阿微的打扮以外,並沒什麼招人嫌的。
可申屠陽因為一點小齟齬,怒而掐死了她,還使用巫醫族的秘術,保存其臉皮。
七日後,阿微成了賀蘭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