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死後,蕭荀得了許多的功勳,可南平王逝世,金鈴又生死不明,使得這個家裏平白無故少了兩個人可以分擔他的喜悅。南平王妃總是心事重重,蕭荀無法,明裏暗裏上了幾次烏山,卻連向碎玉的影子都不見。
他並不死心,問了幾個江湖上的老朋友,甚至問到了陳七寸頭上,這才終於將烏山之上行主墜崖之事問了出來。
“那就是沒有人知道金鈴的下落了?”
陳七寸望著外麵淅淅瀝瀝的秋雨在如鏡的,狠狠抽了一口水煙,道:“連輞川君的下落都沒有人知道。我們去那懸崖底下搜尋,本想著總還死能見屍,豈知什麼也沒有。”
“那金鈴呢?你不是說,她和那胡奴……和那魔教少主在九凝峰頂比武嗎?”
陳七寸道:“金鈴之責……便是殺那……那魔教少主。那天山上一團亂,待到有人想起這事的時候,通往九凝峰的三道鎖鏈,已經被人砍斷了。肖大當家在這邊喊了許久,也不見有人應答,恐怕……恐怕……”
蕭荀亦知這等情況怕是金鈴也已凶多吉少,可他總也想不明白,銀鎖對她那樣好,為何最後要下手殺她。斷了唯一上山的路,她自己在懸崖絕壁上又要怎麼下來呢?難道她是要和金鈴同歸於盡嗎?可她二人之間是要生出怎樣的仇怨來,才會走到同歸於盡這一步呢?
“金大帥,”陳七寸扶了扶靠在桌邊的大刀,“令堂還好嗎?是還在江陵嗎?”
蕭荀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道:“多謝陳前輩關心,家母還在江陵,我爹過世之後,她身體就不大好。”
陳七寸又一眼望入那煙雨茫茫之中,半晌方道:“金大帥,你是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啊……我問問你,你是要為了這大梁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嗎?”
蕭荀一愣,道:“自然如此。”
陳七寸道:“我說句實話,你別揍我。”
“請講,我怎麼敢和前輩動手?”
陳七寸從腹腔深處發出咯咯的笑聲,指著蕭荀道:“你當年和金鈴在烏山將我堵得說不出話來,現在才來謙虛?這話我隻和你說說,你我出生入死,是過命的交情,我才敢和你說……唉,我這個人呐,本事有限,保不住天下蒼生,隻能保護我的父母子孫、兄弟姐妹,唯望天下出一個了不起的英雄,能結束這亂世,倘使有這樣一個人出現,我就把這一身本事,都賣給他!”
蕭荀似是陷入了沉思,忽而拿起靠在桌邊的紙傘,對陳七寸抱拳道:“陳前輩,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
陳七寸點點頭,低聲道:“金大帥,保重。”
蕭荀早已撐開傘走入雨中,不知聽見他這一聲“保重”沒有。
他回到江陵時已是八月底,到處都在下雨,照往年來看,楚天之上若是籠了陰雲,下個春天之前便不大可能再散掉了,他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家裏寂靜非常,嚇得他四處亂跑,嚇得路上的侍女差點扔了手裏的盤子。
那侍女拍著胸口,問道:“少主公!何事跑得急匆匆的?”
“我娘呢?沒事吧?”
“老王妃在水榭裏畫畫呢,剛剛才問過少主公何時回來。”
“好。”他好字出口,人已衝了出去。穿過過廳,走入花園裏,慢慢走到水榭裏。
王妃一個人穿著素白的衣裳,往日裏她一出現便熱熱鬧鬧的場景似乎褪了顏色,與這陰雨綿綿的背景一道黯淡下來。
“荀兒,回來了?”
蕭荀點點頭,尋了個地方坐下,“我去問了昔日江湖上的朋友,大概弄清了烏山到底出了什麼事。”
王妃手一抖,擱下筆,亦坐了下來,道:“出了什麼事了?”
蕭荀略略說了向碎玉和他的老對頭一同墮崖之事,又道:“我那朋友說,當日金鈴和銀鎖一同也在山上。”
“後來呢?”
“她二人困在山巔,再也沒出現過。”
不料王妃一喜,道:“許是她二人……一同離開了呢?”
蕭荀搖搖頭,低聲道:“他們那天都會在山上,是應輞川君所請,一道誅殺魔教教主與少主。金鈴唯一的任務,便是殺了……殺了銀鎖……”
“不,不可能的……金鈴不會殺銀鎖的……”
“娘?”蕭荀見南平王妃麵色古怪,追問道,“娘,你怎麼了?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南平王妃搖搖頭,道:“我知道金鈴不會殺銀鎖的。”
蕭荀道:“可她二人再也沒從山巔下來,那山巔四周都是懸崖絕壁,若是金鈴不會殺銀鎖,那便是銀鎖殺了金鈴。”
“不,不會的,銀鎖也不會殺金鈴。”
“娘?”
南平王妃臉上猶帶著一絲希冀,道:“說不定她二人有什麼法子瞞天過海,逃出生天,已經去了別處。”
蕭荀隻得道:“或許如此,她二人武功如此之高,也許悄悄從山上下去,離開烏山了。也許避過了風頭,她們會來看娘的,娘,你身體好些了嗎?”
南平王妃道:“好多了,今晚陪我喝兩杯。”
蕭荀伸出兩個指頭,肅然道:“說好了兩杯,多一杯我也不喝。”
當晚南平王妃喝醉,醉後又笑又哭,一會兒喚“阿郎”,一會兒喚“金鈴”,蕭荀無語以對,唯有讓春姐好生看護。
江陵離襄陽委實很近,自四川已失,襄陽就有頗多動作,但近來動靜越來越大,邊境騷動,上麵卻遲遲不給蕭荀任務,蕭荀好幾次求見蕭繹,都吃了閉門羹,慢慢他也明白他自己受人忌憚,竟給人掛了個虛銜。若他仍是建業城中的紈絝少年,此番一定是要大鬧一場的,可家中連番遭變,他連鬧的心情也欠奉,當下轉身回家,每日在花園中打拳練武,南平王妃嫌棄他他也不走。
自那日南平王妃喝得爛醉之後,竟漸漸變得好酒,隔三差五便醉上一場,蕭荀發現之後總是攔著,卻常常給她尋到疏忽。不得已,蕭荀嚴令家中禁酒,凡幫王妃買酒者家法伺候,王妃嗜酒的症狀才稍稍緩解。
他每日上午都要出城騎馬,一日和往常一樣騎馬出城,遇到一夥盜賊劫道,將他團團圍住,細聽口音卻不像是周邊的人,過招之後才覺頗為棘手,正僵持之時,一輛舊馬車橫衝直撞地開過來,眾賊顯然都是狠角色,當下有人便扒車攻擊車夫,蕭荀不及阻攔,驀地眼前一花,那賊倒著飛下車,帶起了一蓬血霧。
馬車轉眼已到了麵前,車上忽地伸出一根鐵杖,他想也不想,一把抓住,隻覺身軀一輕,給人一杖挑起甩到了車頂,那車繼續往前衝,正捉著蕭荀坐騎的人四散奔逃,車夫一把抓住韁繩,憑著蠻力就把那馬扯著與車一同奔跑。
蕭荀回過頭去,那夥賊還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他嘿嘿一笑,道:“前輩,多謝你救命之恩。”
他這話是對車夫說的,那車夫哈哈一笑,揮了揮手。蕭荀細看那隻手,隻見色澤黝黑,隱隱泛著青光,不似活物,倒似銅鐵之類的東西。他翻身下了車頂,道:“前輩若不嫌棄,可到我家坐坐,我有重謝。”
那車夫一身黑衣,頭上帶著個兜帽,上半張臉都隱在兜帽之中,聞言笑道:“不用你謝,隻是我渴了,去你家討杯水喝!”
至南平王府後,車裏伸出一根鐵杖,挑開了簾子,車裏那人跳出來,隻以鐵杖撐著身體,對蕭荀笑道:“金大帥,好久不見。”
“向師父?你……你還活著?你怎地沒回烏山?”
“說來話長,你跟我走吧。”
蕭荀愣道:“走?我現下是車騎將軍,怎能隨便走?走到哪裏去?”
向碎玉搖搖頭,道:“你怎麼對梁皇,梁皇如何對你?令堂……還好嗎?”
蕭荀一聽與南平王妃有關,便知非同小可,立刻道:“好,我走。全聽向師父調度。”
向碎玉點點頭,命他收拾細軟,輕裝出行。自搬來江陵後,南平王府裏就沒有多少家將傭人。蕭荀將人全部召集起來,想回家的便給錢打發了,想跟著他的都已是王府多年老臣,最後不過隻剩下了春姐、成竹、仲聲與常狩之四人。行李亦隻裝了兩車,蕭荀自己不過一把刀、一身衣、一張弓、幾卷書,傍晚就已啟程了。三輛馬車啟程,蕭荀不問去哪,半夜裏紮營時眾人輪流守夜,輪到他時,他借故撒尿,悄聲離開了。
貓著腰走出半裏地,他鬆了口氣,剛剛直起身,忽覺頸後生風,尚不及反應,後頸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陸亢龍笑道:“我就說他要跑回去,但是你跟來幹什麼?你又不能幫我抬人。”
向碎玉哼道:“我怕你出手不知輕重,打死了他,明日怎麼向王妃交代?”
蕭荀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傍晚,眾家將見少主公出了意外,都要和向碎玉討個說法,向碎玉隻道:“為報昔日之恩,我今日定要帶王妃離開,哪個不肯,放馬過來。”
王妃問道:“向師父,可是……可是江陵不保?”
向碎玉隻道:“我也隻有這點能耐了,王妃,莫要為難我。”
王妃低頭垂淚,心知向碎玉全是為了金鈴,才來帶她離開。江陵風雨飄搖,北邊那個龐大強盛的帝國一直如一個巨大的陰影壓著江陵,這一刻來了,眾人居然都鬆了口氣。
馬車一路向東,到了漢水邊的一個小港口,轉而上船,逆流而上,自旬陽下船,穿子午穀而過,沒十天就到了長安城郊。向碎玉解了蕭荀身上的針封,他才得以活動自如,知自己已在長安,歎氣道:“向師父這是陷我於不義啊……”
向碎玉淡淡道:“蕭繹昨晚燒了自己的藏書閣,已駕崩歸天了。”
“什麼……”
“蕭察踞江陵稱帝,王僧辯與陳霸先立蕭方智為帝。你還回去嗎?”
“這麼快……?”
向碎玉歎氣道:“歇幾天吧,你被我針封多日,血行不暢,貿然運功,會有損傷。”
陸亢龍推著向碎玉離開了,蕭荀站起來又坐下,喃喃道:“我還能幹什麼呢?我幹過的事,又有什麼用呢?”
蕭荀渾渾噩噩地過了十幾天,有時喝得爛醉和人在街頭打架,有時在渭河畔一坐就是一天。今日又和人幹了一架,最後也忘了輸贏,總之睡了個昏天黑地。
他給人拍醒過來,睜眼見是一中年男子,臉型瘦削,麵皮黝黑,眉目間帶著一股狠辣之氣,如今卻頗為關切地看著他,輕聲喚道:“金大帥?金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