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音隱實示虛趣難詞與諧音文化概論(1 / 3)

漢語詞彙研究還有很大的空白,就是一大批特殊類型詞語的理據難知,而且很少有人進行研究。例如《現代漢語詞典》的如下的一些詞義解釋:

龍門吊:一種大型起重機,橫梁和立柱的結構成“門”字形。

龍骨:鳥類的胸骨,善於飛翔的鳥類這塊骨頭形成較高的突起。船隻、飛機、建築物等的像脊椎骨和肋骨那樣的支撐和承重結構。

龍卷風:風力極強而範圍不大的旋風,形狀像一個大漏鬥。

龍洞:天然的山洞,是石灰岩被含有碳酸氣的水溶解而部分消失後形成的。

獨眼龍:瞎了一隻眼的人。

這些詞語所指的事物與龍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因而詞典不能解釋為什麼說到“龍”。

混蛋:不明事理的人。

搗蛋:借端生事,無理取鬧。

其中的“蛋”是什麼意思呢?詞典也避難了。

還有許多詞語的理據解釋有錯誤。如《漢語大詞典》:

“秦不收魏不管:比喻受冷落無人過問。《朱子語類》卷一三〇:‘安道是個秦不收魏不管底人,他又為正人所惡,那邊又為王介甫所惡。’”但是為什麼偏偏用“秦”與“魏”來比喻任何這樣的人呢?《史記.淮陰侯列傳》“秦失其鹿”,張晏說“以鹿喻帝位也”。《漢語大詞典》:“鹿死誰手:以追逐野鹿比喻爭奪政權。”但是為什麼偏偏用“鹿”來比喻政權或帝位呢?喻體與被喻體之間沒有絲毫事理共同性,按比喻解釋,是違背比喻的常識的。

魯迅《從百草園到三昧書屋》:“匾下麵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的牌位,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其實兩次也都是“拜鹿”,這又是為什麼呢?《魯迅全集》一直都避難未作解釋。

“秋老虎:比喻立秋以後仍然炎熱的天氣。”但是,虎吃人與十分炎熱是大不相同的,怎會成喻?

“羊膜:哺乳動物包裹胎兒的膜。羊水:羊膜中的液體。”不是專對羊而言,為什麼統說成“羊”呢?

從所舉的這少量詞語已經可以看出,它們是同一類型:故意使用與詞義風馬牛不相及的字,故意用別字。在近當代方言詞語中尤其如此,這種詞語的數量很大。既然是一種特殊的類型,就是有一種特殊的語言機製在起作用。要解決這類詞語理據的疑難,就必須研究而認識這種機製。要認識這種機製,就得在詞彙的密林裏披荊斬棘,開辟道路。而如果單獨對某一個詞,即令再苦思冥想,也是不得其解的。

蔣紹愚先生《近十年間近代漢語研究的回顧與前瞻》有如下建議:“在紮紮實實的掌握材料,認真細致的分析材料的同時,要注意方法問題,加強理論思考。……我們所說的‘理論思考’,並不是指套用甚至比附某種時髦的‘理論’,給近代漢語穿上一件新奇的但根本不適體的外衣,而是在充分掌握漢語語言材料的基礎上,一方麵注意用正確的理論(包括那些從國外發展起來的,適合於漢語的理論、方法)進行觀察、分析;另一方麵,不僅要問個‘是什麼’,而且要問個‘為什麼’,即:不但要正確地描寫出近代漢語語音、語法、詞彙的狀況,而且要進一步探求隱藏在這種狀況後麵的語言發展規律和語言發展機製。”

對這類詞語,筆者積十多年大量研究而發現,它們是漢語獨有的一種規律性的造詞方法:諧音趣難造詞法,用諧音的方法專門製造有趣難特點的詞語。即把詞語真實理據的一個或幾個用字,故意不用,而用同音或近音的字來代替。故意形成理解的困難,甚或誤解,也就是隱實示虛,設難成趣。可以稱為:諧音趣難造詞法。

打個簡單的比方,諧音趣難造詞法,就是用製謎的方法造詞。隱蔽的理據真實用字,是謎底;而詞形書寫的虛假用字,是謎麵。下麵簡單解釋上述的那些例詞的“謎底”。

龍門吊的立柱和橫梁結構如“門”而高,高即“隆”,從而諧音為“龍”。

“龍骨”第一義時諧音“隆”,指較高的突起。古代把高鼻子叫“龍準”,把眉骨突起叫“龍顏”,便是如此諧音,古今相承。第三義時諧音“攏”,言合攏的主幹結構。

“龍卷”是“卷窿”的諧音而倒序:卷成窟窿形。實際也就是“旋風”的意思。形狀像一個大漏鬥;漏鬥就是窟窿狀。

“龍洞”即“窿洞”的複說。

“獨眼龍”,也是“窿”的諧音。那隻瞎眼不能通明,比喻說成是實的;另一隻好眼通明,喻說成是空的窟窿。湖南吉首另趣說成“一隻虎”,諧音“糊”而指瞎眼,堪可比較。《五代唐史平話》卷上:“李克用出馬答道:‘咱是沙陀□□射的兒子獨眼龍。’”可見此詞的曆史悠久。

“混蛋”是“蛋一卵一亂”的三曲折關係。理據是(認識、做事)混亂。

“搗蛋”中也是“蛋一卵一亂”的三曲折,實際就是“搗亂”。

又如:扯淡、扯蛋:1胡說。2漫無邊際的閑談。

“扯淡”是“扯蛋”的諧音。1蛋一卵一亂,三曲折。而2蛋一卵一圓一遠,則是四曲折。

北京話,掉蛋:1屢改措施。2搗蛋。

也是如上的三曲折。“掉蛋”1就是“亂調”的倒序而諧音:亂換。2就是“搗亂”的諧音。

又如“滾蛋”的理據其實是:滾得遠遠的。即“蛋一卵一圓一遠”四曲折。

“秦不收魏不管”是諧音:親不收外不管。“外”是“外婆”的外,方言或讀“魏”之音。

“秦失其鹿”中是諧音“祿”,以“福祿”指政權的年限。“拜鹿”實際諧音寓含的就是:拜未來的祿命。也就是巧妙的寓意“學而優則仕”。“鹿”與“祿”的上古音都是來母屋韻。(本文所舉屬於中古音的詞語,因與現代音相同,就不交代古音韻及國際音標。諧音有聲母韻母全同的,也有雖不同而很接近的,偶爾也有勉強諧音的)

“秋老虎”在北方方言是諧音“秋老糊”:秋天老糊塗了,該冷時反而更熱。北京方言也說“秋傻子”,堪可證明“糊塗”的理據。而在廣州、柳州話同詞同義,卻是“虎”與“伏”同音諧音。秋老伏:秋老之時又是伏天。在上海等吳語則另是“虎”諧音“火”,而指熱。

“羊水”“羊膜”應是諧音“養”:胎兒養活在其中。梁慧皎《高僧傳》卷四《於伏開傳》:“開(於伏開)令取少肉為羹,進竟,因氣針之,須臾羊膜裹兒而下。”可見曆史很早。

又如“發昏章第十一”的話,最早陸澹安《小說詞語彙釋》說:“古書常有‘某某章第一’、‘某某章第二’之分,這一句乃是開玩笑的話,其實隻是‘發昏’的意思。”《辭源》:“發昏,昏絕。‘章第十一’無義。古書或分章,如《孝經》即分某某章第幾。後人仿效置於句末,以加強詞語輕鬆戲謔意味。”《漢語大詞典》:“套用《孝經》‘xx章第幾’的句式,是‘發昏’的戲謔語。”

但是,《孝經》共十九章,有“五刑章第十一”。而《孝經》或“五刑”都與“發昏”風馬牛不相及,為什麼偏偏套用“章第十一”的話呢?王利器主編《金瓶梅詞典》:“言發昏得厲害。古人以十為整數、足數,‘第十一’超過‘十’,意思為發昏得過了頭。”卻又對“章”字回避解釋。而整數、足數的“十”不能說成“第十”。又為什麼不說“第十二”等更超過“十”的數?又為什麼不在別的詞語後麵套用“xx章第幾”的句式。可見各種解釋都是捉襟見肘的。

其實,那是從成語“一敗塗地”而仿成“發混賬塗地”的說法,再經諧音及其他方法而趣變的。“一敗塗地”就是失敗得厲害。不理會“塗地”是肝腦塗地的意思,而諧音成“土地”。把“昏”換說成“混賬”。再把“發混賬”諧音成“發昏章”。再把“土”字分解成“十一”,於是就拚湊成“發昏章第十一”。即:發昏一發混賬一發昏賬塗地一發昏賬土地一發昏賬地土一發昏章第十一,如此六經曲折。可見刻意為之。

“混賬”詞的理據其實應是“混障”。“混障”就是受混的障礙。佛教有“某某障”的說法,如“煩惱障”。元代就有“昏障”詞。李材《懸瓠城歌》:“凶麗狡眾五十秋,白日青天破昏障。”清人蔡奭《官話彙解便覽》上卷《口頭套語》中就有“昏昏障障”詞。還可以對比《簡明吳方言詞典》與《漢語方言大詞典》共載上海話“莫明土地堂:莫名其妙(諧‘妙’)。”所謂諧“妙”,指上海話把土地廟叫土地堂,用“廟”諧音“妙”。避難沒有解釋的“土地”,也是“塗地”的諧音。莫明其妙一莫明其廟一莫明其胡塗一莫明塗地一莫明土地堂。可見也是仿套“一敗塗地”。

《廈門方言詞典》:“三八氣:譏稱女性有些傻氣。”對“三八”兩字都標同音代替號,可見不是字麵意思,而是諧音趣說。《柳州方言詞典》:“三八貨:指稱沒能耐又愛多事的女人。有人認為字麵意思是‘土貨’。3十8=11。‘十’加‘一’,是‘土’字。”

《廈門方言詞典》:“十一叔:指中年以上的單身漢。”按,詞義理據也就是與“光棍”同道殊歸。“光棍”實際是動賓結構:光有棍。棍,指男陰。即沒有女陰,沒有**。民間性隱語以“饑、渴、旱”等指男性沒有性生活。把“十”與“一”合成“幹”字。“幹”也就是“旱”。“叔”諧音近音的“宿”字。“幹宿”與“光棍”所指相同。把“土”與“幹”都分解成“十”與“一”,而寫成數目的“十一”。從“發昏章第十一”等可以充分看出方言俗語刻意用諧音追求曲折趣難的機製。

再舉一些方言詞。

漢代用“虎子”給便壺稱名,今河北滄縣、廣東潮州、汕頭等地仍用此名。諧音“壺”。明代把謎語叫“虎”,現在仍然說文雅的“燈虎”“射虎”。諧音“糊”,猶如“謎”的理據實際是“迷”:使人迷惑、迷糊而難。宋代“雞”是諧音指妓女的諧音趣難詞。明代把妓女叫“兔子”,清代把男妓也叫“兔子”。諧音“禿資”:以突處為資本。禿處指女陰,與因男陰突起而稱為“雞把”對言。《紅樓夢》把兔子叫“山貓”,今天津等地把兔肉叫貓肉,徐州把兔叫:大耳朵貓。虛假的“貓”是諧音真實的“卯”。地支與屬相搭配係統中兔與卯配合,故有“卯兔”詞。同樣的關係,方言或把妓女也叫“貓”。

這類詞語的隱實示虛是手段或方法,目的則是設難求趣。是要從錯誤而啟悟正解,有智巧和情趣的藝術欣賞性。諧音趣難造詞的特點是用字與詞義相差十萬八千裏。那“隱實示虛”的一麵,可以說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張冠李戴、無中生有,讓人極難理解,或形成錯誤的理解。而“諧音”的提示卻是暗藏著由誤啟正的鑰匙,可以借用下麵這些話來比喻:“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有一村。”“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美是多種多樣的,適當而巧妙的曲折、朦朧、隱蔽也是一種美。在生活中,涉險排難,揭隱探秘,不僅是難免的,勇敢聰明的人反而深感愜意樂趣。基於這種哲理而有“捉迷藏”的兒童遊戲。古今中外的外交、軍事、商業中,常有虛假事為;智趣的作假欺騸,更是為人樂道的。我國古代很早就開始了齊諧誌怪小說。外國近代專有以巧妙的欺騙為內容的“愚人節”。諧音造詞的隱實示虛,也是這種智、假、趣、難相結合的美。

再舉由“膽”字組成的係列性的詞語來論證。

《說文》:“膽:連肝之府也。”即“膽”隻是專指膽囊。人的勇敢與魄力是心理與意誌決定的,與器官的“膽”完全沒有事理因果關係,但都把勇敢用“膽大”來說,並且還很有“根據《素問.靈台秘典論》:“膽者,中正之官,決斷出焉。”《白虎通》:“膽者,肝之府也。肝主仁,仁者不忍,故以膽斷,仁者必為勇也。”中醫要把人的一切都與身體的某一具體部位或器官聯係起來,往往是附會的。人人都有膽髒,為什麼有勇敢與儒弱的區別?同一個人為什麼也有時勇敢而有時儒弱?可見不是從“膽”本身的生理性來說,而正是從“膽”與“擔”的諧音說法。膽大就是能承擔的量大。“膽”與“擔”的上古音都是端母談韻。

《荀子.修身》:“勇膽猛戾,則輔之以道順。”楊驚注:“膽,有膽氣。”但如果再問:膽氣究竟是什麼氣呢?就無法回答了。朱駿聲《說文定聲通訓》對“膽”字在“轉注”一項下引《荀子.修身》此語,可見,已經朦朧感覺到與“膽”並沒有事理關係。其實“勇膽”就是勇於擔當。揚雄《解嘲》:“夫蕭規曹隨,留侯畫策,陳平出奇,功若泰山,響若坻嘖,雖其人之膽智哉,亦會其時之可為也。”膽智,並不是說膽有智,而應是說:擔負智慧,即負荷智慧,即有智慧。《漢語大詞典》解釋成“膽識與智謀”,是不恰切的,因為不能把“膽識”簡說成“膽”。而“膽識”其實就是:擔識;承受的認識。

《三國誌.魏誌.武帝紀》:“吾知紹之為人,誌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不是說膽囊薄,而應是說能擔當的輕薄。《三國誌.蜀誌.薑維傳》裴注引《世說》:“維死時見剖,膽如鬥大。”但絕對不是實話實說,而是要把抽象的“膽量”趣說得形象化。勇敢,就是能擔當鬥爭。把動詞的“鬥(鬥)”,諧音趣說成名詞的“鬥”。於是把“擔當大的鬥爭”的意思諧音成為“膽如鬥大”。

《舊唐書.李昭德傳》:“臣觀其膽,乃大於身,鼻息所衝,上拂雲漢。”《漢語大詞典》:“膽大於身:猶言膽大如鬥。”在體內的小小的膽囊,被說成膽大於身,即身體被包含在膽囊內,豈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卻從來沒有誰質疑,都認同謊言。其實“膽大於身”乃是“膽大如鬥”的仿詞,既要與薑維同比,又因他不是名人而要大大打折扣,便仿成膽大如“升”。而把“升”諧音趣難的說成“身”。

又如“膽戰”詞。唐司空圖《容城侯傳》:“挾奸邪以事上者,見之膽栗。”實際是說“擔栗”,即擔受驚栗。就“心驚膽戰”詞來說,心會驚跳,而膽囊不會打戰。實際應是“心驚”與“擔(受)戰(栗)”的複說。《漢語大詞典》:“膽戰心驚:形容非常恐懼或心驚。”也回避了不合事理的“膽戰”。又如“膽寒”詞,隻能是“擔受寒冷(而戰栗)”的實際,決不能是膽囊受到寒冷。

又如成語,膽大包天:膽子極大。對膽的體積再誇大也說不到包天。是“豹添”的諧音,猶如說吃了豹子膽。最早是說吃了老虎膽。唐張鷥《朝野僉載》卷六:“君卿指賊麵而罵曰:‘老賊吃了虎膽來,敢偷我物。’”換說成吃了獅子心。明陸人龍《型世言》第九回:“誰扭咱崔老爺,你吃了獅子心來哩!”又有繁說,如《水滸傳》對武鬆打虎稱譽:“壯士,你……端的吃了德鹽品甚多……形鹽,即印鹽,或以鹽刻作虎形也;或雲積鹵所結,其形如虎也。”《漢語大詞典》:“虎鹽:虎形的鹽。”但是絕對沒有虎形的鹽。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把鹽刻作虎形。從對“虎”字諧音的文化大觀來研究,它一定是“胡鹽”的諧音趣味說法:從胡人即西北羌戎等少數民族地區進貢的自然大快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