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河驛院(上)(1 / 2)

熙寧元年,西京洛陽,建春門。

黑雲翻湧,似北海倒扣在城頭門樓之上,高達三丈五尺的城牆盡管破敗不堪,依然蜿蜒起伏,在火把的掩映下,向南北各自延伸而去,逐漸隱沒在黑暗之中,仿佛永無盡頭。身披皮甲的武士神情肅穆,來往巡邏,卻不見大戰的緊張。

城池中行人絕跡,燈火稀落如豆,亭台樓閣綠瓦朱簷影影綽綽,惟有幾處煙柱和著火光滾滾接天,恍如頭頂不盡的墨浪皆產生於此。風裏有焦炭味道,遠處隱約又有炮聲傳來,沉悶如雷。幾道火線攸忽衝天而起,伴著刺耳的聲響,攪得人心不安,似在提醒人這裏仍是戰場。

一座座老宅戶牖緊閉,無燈無息,仿佛荒廢良久,掛在門前高高挑杆上的燈籠紙不知何時被風吹破,嘶嘶作響,與院中竹葉颯颯聲遙相呼應。磕爪頭樣皂色的軟靴踏足在青石板上,悄然無聲,在老宅夾護的小巷中移動迅急。

“是虎蹲炮和飛天神鴉!”

“快撤啊!”

前方巷口的熊熊火光,映出皂色軟靴的背影。男子頭上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穿一領銀絲紗團領白衫,係一條簡簡單單的白絲絛線壓腰,後背一隻造型古樸的厚重木匣,仿若琴形。此時見到前方巷口寬闊的街道之上,幾名精壯漢子普通百姓打扮,手握兵器,交相跳躍掩護著後撤,急忙閃到陰影中。

“轟隆”一聲炮響,大地震動,門板磚牆堆積而成的障礙物碎屑滿天。

硝煙彌漫之中,有人高聲厲叫:“王安石欺瞞先帝,變法斂財,使天下振蕩。富弼狗賊,阿諛曲從,諸君何不反戈……”話音未了,被一陣“嘶嘶”的尖厲嘯聲打斷。視野一片明亮,十幾條蛇形火線在空中亂躥,橫過巷口,久久方息。

慶曆新政,範相獨取石炭,遍遣堪輿,於天下得四大礦,又有大匠王澤發明蒸汽之械,興馳道機輪,於是天下積富,革新遂不可轉。三年前,王安石任參知政事,將格物、明法與進士科並列,施百分製,又將吏歸入官員一途,升遷考核皆有所本。一時輿論大嘩,司馬光、文彥博等盡皆離開朝廷,貶聚洛陽,時人稱為“舊黨”。

一年前,新帝繼位,谘富弼於紫宸殿。

年輕的帝王雄心勃勃,蒼白的臉上略有些病態的緋紅,見到老人進來,就忍不住問:“富卿,我要繼續修馳道變法,你來主持怎麼樣?”

主持?是炮灰吧?近年為求早出政績,馳道興修過快,有些地方頭一天計劃剛剛放出風聲,第二天就有胥吏上門逼迫百姓賣地。更滋生了一門新行當,大戶人家專門收地,然後和朝廷打官司要賠償。民怨積沸,苦不堪言,各地每日的彈劾如雪片一般飛往中樞,看都看不過來。主持就是要頂在前麵擋住舊黨的火力,然後在某天再將所有罪名扛上後下台。老人心想,我老了,沒時間賭明天了。就算未來新法真的能挺過最艱難的時刻,青史留名,也沒必要押上自己一輩子的名聲來賭。更何況,自己能不能活到新法大勝的歲月,還不好說。

老人扳著臉,嚴肅地說:“我不支持變法。”

年輕的帝王所有的話頓時都噎到肚子裏,良久才勉強笑道:“四境不清,遼夏虎視,邊防如何強兵,我還要富卿幫我拿個主意。”

富國強兵,本為一體。皇帝的小把戲落在已經花甲的老人眼裏,簡直如同兒戲。暗地裏搖頭,富弼徑直說:“陛下執政不久,當布德行惠,希望二十年口不言兵。”

年輕的帝王再也不能抑製住失望的情緒,臉色陰沉,注視著眼前這個身形略瘦,但卻筋骨強健的老人。他知道富弼一直不讚成對遼夏興兵,近年來又因為馳道興修過快,與民爭地,於是攻擊新政。他本來想隻要老人肯在新政上掛個名字,就算有些許反對,也可以忍了,沒想到他居然一口拒絕。

不能留了。他想。

當年曹太後對兩府哭訴皇帝不孝,韓琦打個哈哈隨口勸了兩句當放屁,富弼卻直接衝著英宗出言威脅:不孝順點,直接廢了你。

“伊尹之事,臣能為之。”

伊尹什麼人?殷商開國賢相,助湯建國。後商湯駕崩,其子太甲為君無道,伊尹便放逐太甲於桐宮,三年後見其悔改,才將之迎回——這是如今世上對上古曆史的主流觀點——他與廢立天子的西漢權臣霍光是一向是被並稱為伊霍的。

這樣的臣子留在身邊,哪個皇帝能放心?尤其是擺明旗鼓反對皇帝舉措的。

宮中廷對三天後,富弼以仆射出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

富弼幾任宰相,自是富貴無比。如今官去一身輕,又是榮歸老家,更樂得輕閑。在京中磨了月餘,先後買下三個戲班子,這才在班直的護送下出發西行。

往西京的馳道還在修建之中,反正也不著急,因此富弼一行沿著官道緩緩而行,每天避開最熱的晌午,隻走三十許裏,然後就覓地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