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發青年儼然一副主人架勢,隨手把藥劑箱往置物架上一擱,卷著股冷風就站到了病床邊。
彌幽呆呆看著他伸手往盡遠額前一拂,純白的治療神光便像刷子般掃過,一個名字也不假思索跳了出來:伊恩·阿斯克爾——曾經的天才治療師,也正是尤諾已故的哥哥。
說來奇怪,雖然彌幽完全不記得見過對方,但一看到那張帶著眼鏡的、嚴肅的臉,就無端生起許多親切感。
她對這位花都前領主繼承人所知不多,隻是從博物雜論中讀過他的論文,當然也很清楚,他正是在八年前那場驚天大爆炸中,不幸隕落於阿卡迪納要塞。
沙漠、軍帳、炮火聲,還有已故的治療師……這裏應該就是那座北國雄關阿卡迪納了。看樣子,戰爭還在進行之中,不知道那場爆炸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呢?當然,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我會到這兒來?而且,雲軒哥哥也在場……他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正細細琢磨著,耳邊飄過一聲冷哼:“你管這叫藥?”
小女孩從鬥篷裏掏出個密封玻璃瓶,兩指一捏,拿著罪證般高高舉起:“別欺負我年紀小,就想糊弄我!如果這是藥,你先喝一口。”
這小女孩看似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彌幽雖知道她便是自己過去的樣子,卻總覺很不適應。
大概是被盡遠哥哥的病情給逼急了吧……她壓下這點不和諧的感覺,抬頭望去。那瓶裏裝滿粘稠液體,紅光翻滾,就像大團被點燃的膠質,看著的確不怎麼像是藥。
醫師回頭瞥了她一眼,也不解釋,隨手接過藥瓶,指尖一點劃開瓶蓋,把那藥直接灌入了盡遠口內。
“你耳朵聾了嗎!”小女孩氣得要撲上去,從後麵伸來一隻手,將她牢牢拽住了。
“不許胡鬧。”祭司斥了一句,又怕她再搗亂,索性招了片白色光罩護在病床前。
“你擋著我幹什麼!”小女孩攥著紫光閃耀的拳頭往護罩上砸,隻顫起了幾層水波,瞪著眼再往病床上一瞧,卻怒意全收。
剛服了藥,少年臉上的黑斑竟活動起來,仿佛螞蟻搬家,一線接著一線,轉個不停。彌幽的目光隨著黑線來回打轉,直到它重新穩固,細細一數,確實比原來少了些。
這藥看著嚇人,還是挺有效的……尤諾哥哥醫術那麼好,他的哥哥肯定更勝一籌……她這般想著,一點心結漸漸散去,困意層層襲來。
恍惚間,就見金發醫師轉身往外走,又被小女孩一把拉住,連連追問:“怎麼樣了?他什麼時候能醒?怎麼臉上黑斑還是這麼多啊……你到底能不能解毒啊?你啞巴了?說話啊!”
“要是信不過我,盡早離開。”這胡攪蠻纏的架勢終於惹得對方發了火,白光一展掙開了女孩,大步走出軍帳。
“不許走!”小女孩並不覺過分,還要追上去,卻又脫不開祭司鐵一般的手掌。
“別喊了,這毒若是連伊恩也不能解,天下間,再無人救得了那小子。”雲軒慢條斯理吸著煙,似乎信心十足。
金發青年的身影眼看著沒入暗沉夜色,小女孩隻能狠狠瞪了他一眼,甩開那隻可惡的手跑到病床邊,看著昏迷中的少年發愣。
帳中一時靜了下來,就連那古裏古怪的潛意識也沒再出現。彌幽連番經曆詭譎場景,似乎在夢境中也能感覺到十分疲憊,視野愈漸模糊,在這沉沉靜寂中,突然一聲炸雷,將她震得渾身一顫。
循聲看去,帳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擊在牛皮帳頂,劈啪亂響,寒意順著風鑽進來,刮得室內冰涼。
小女孩仍守在床邊,又替盡遠掖了掖被子,愁容難展,哪裏有半點孩童天真的模樣。
雲軒依舊靠在門側,看也不看那病中的少年。他凝望著帳外細密雨簾,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說道:“這小子的毒……一時半會兒解不開,讓他在這兒待著吧,你隨我先回京。”
回京?彌幽剛被驚雷震醒,還有些發蒙。回京幹什麼?盡遠不是好不容易才帶我出了京城嗎?為什麼雲軒哥哥卻反而要我回去?
“不去。”小女孩果然一口拒絕。
“別鬧,你若不回去,京城這場大亂……”
“和我有什麼關係?”小女孩毫不客氣地打斷,緩緩轉頭,斜睨著他冷笑,“那些不識好歹的東西……全死了才幹淨!”
這詛咒殺意凜然,彌幽都覺室內又涼了幾分。祭司卻無動於衷,悶聲抽了幾口煙,指著病床上的少年說道:“你不回去,他怎麼辦?”
提到盡遠,小女孩終於麵色微變。“他怎麼辦?”她喃喃重複著,似乎不解含義。
“你如今已是皇帝親口定下的通緝犯,他私自將你帶出京城,也當以同罪論處。你要眼睜睜看著他替你受過嗎?”
祭司輕飄飄幾句話竟惹得小女孩勃然大怒。
“通緝犯!?我是他的親女兒,他怎能說我是通緝犯!”她像是初次得知,氣得眼眶都泛了紅,瞳中更是紫光閃爍。
突如其來的尖利叫聲將病中少年驚動,漏出幾點呻吟。她立刻注意到了,咬著牙將這口怒氣咽下,壓低了聲音:“隨他怎樣也好……我都不管。隻要盡遠這毒一退,我就帶他走,今生今世,絕不再踏進京城一步!”
這說話語氣哪像個孩子,成熟得讓人心酸。彌幽看得暗暗難過,卻還是沒明白京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於二人落得如此窘迫地步。
這段記憶要能再往前退些就好了……她忽然想念起那個潛意識,如果對方在場,至少能多給一點提示。
祭司聽到女孩決絕的誓言,忍不住輕笑:“你能去哪兒?你一個八歲的小娃娃,說起話來,倒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有趣。”
小女孩滿腔怒氣難平,恨聲道:“不管去哪兒都行,天下這麼大,難道沒有我彌幽存身之地嗎!”
祭司不讚同地搖搖頭,又默默吸了幾口煙,冷不丁拋來一句:“你要走當然沒問題,但皇帝不會善罷甘休,定會有人奉命來……找到你。”
“他若派人來……”小女孩突然一頓,似乎想起這話她剛才也說過,猛回頭盯住了雲軒,“他……讓你來抓我?”
一記霹靂劃過,電光透進帳篷,照得小女孩臉上一片陰鬱的青色,也驚得彌幽心頭一跳。
雲軒哥哥是來抓我的?開什麼玩笑……她嗤之以鼻,卻有個聲音偷偷從腦後溜了過來:“很驚訝嗎?難道你真以為,他隻是個與世無爭,什麼都不在乎的人?”
她回頭一瞥,歐德文血紅色的身影出現在帳外雨幕中,迎著風飄飄而立,卻沾不上半點泥水,簡直像個幽靈。
女孩此刻無心爭辯,又把注意力放回到病床邊,聽著小女孩自顧自分析:“我就說怎會這麼巧……我們一路被人追殺,盡遠又中了蛇毒,正在走投無路之時,竟遇到了你……我還真以為是運氣好……”
她越想麵色越是發白,一步步挪到帳簾旁,卻不看祭司的臉,隻望向連串雨珠:“我本來想帶盡遠去花都治病,因為聽了你的話,才冒險趕到這戰亂之地……附近全是荒山,就隻有一座要塞,還被弗爾薩瑞斯人重兵圍困……你帶我來這兒,究竟什麼目的?”
雲軒慢悠悠抽著煙,忽然邁步往前站到病床邊,看著那滿臉黑斑的少年,沉聲說道:“京城這場大亂,總要有人來收拾……我帶你來這兒,是因為那蛇毒非同一般,治療神力根本無法驅除。天下間,能解毒之人,就隻有伊恩。”
“你怎麼知道?”小女孩冷冷追問,“你又沒見過那條蛇。”
祭司頓了半晌,拿煙鬥輕輕擦過盡遠臉上的黑斑,神力白光一閃而逝,竟留下了幾絲血痕。他看著那血痕皺了皺眉,惋惜歎道:“因為那條蛇……是我的。”
一陣雷聲亂鼓,震得帳中的吊燈都在發顫,卻蓋不住他的聲音回蕩。
“等一下。”彌幽再也忍不住,一聲低呼,整個畫麵頓時停了下來。
雲軒哥哥是那條黑蛇的主人?胡說!
她回想剛才殺死巨蛇的瞬間,在那些投入她腦海的影像中,分明可看到那無名的藍眼睛偷襲者撿起了蛇卵,又怎會和雲軒哥哥有關?再說了,這麼多年來,她可從沒在書屋裏碰見過哪隻寵物啊!
女孩不知這段記憶哪裏又出了問題,皺著眉看向歐德文。
血紋女子正靠在帳簾邊上,百無聊賴地拿著把小銼刀修指甲,收到她炯炯的目光,嫣然一笑:“你看我做什麼?我可沒有……”
彌幽沒心思跟她廢話,直接打斷:“巨蛇的主人是那個藍眼睛的偷襲者,我剛才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歐德文似乎有瞬間驚訝,但立刻從容應對道,“那又怎樣,難道你看到的就是真相?”
女孩無言以對。她當然無法證明那些畫麵一定是真相,但要說雲軒哥哥是那可惡巨蛇的主人,她絕不接受!
“你還看到了什麼?”妖嬈的身影又往前湊了幾分,循循誘惑。
“……我看到一條像蛇一樣的黑色光帶,有人在笑著……還有一張,雪白雪白的……人臉。”
彌幽想起那張不似活人的慘白怪臉,心髒還是砰砰直跳,又聽到了祭司平淡的解釋:“那條巨蛇,是我在大漠深處撿到的異種。起初隻是枚卵,因為無法孵化,就隨手送給了皇帝。也不知他怎麼將其孵出,還派來追殺你……實在是過分了。”
這解釋雖略有牽強,但也說得通,又何況出自雲軒之口。這位大祭司陪伴彌幽整整八年、說得上亦父亦友,她向來極其信任,哪裏還會懷疑。
“雲軒哥哥不是壞人。”她振振有詞,回望那潛意識,對方卻再次失去了蹤影。
畫麵繼續滾動,年幼的小女孩沒這麼容易打發,僵著一張臉質問:“那藍眼睛的暗殺者是誰?”
“我不認識。”
“你不認識他,怎麼找到我的?”
“那蛇身上有我的印記,它一死,我就知道了。”
神力印記是高階力量者常用的手法,小女孩身為皇女自該知道,沒再追問,低著頭沉默片刻,無力長歎:“你不是說,從來不管世事嗎?怎麼這次,反倒出麵幫起了皇帝?”
祭司往病床邊一靠,吸著口煙:“我不是幫他,我是在幫你……”
“幫我?”
“若非我來,隨便換個人選,隻怕你二人早就……”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小女孩卻懂他的意思,啞著嗓子咕噥:“多謝你了。”
緊張氛圍有所好轉,雲軒抽了幾口煙,又勸道:“你還是跟我回京吧,同皇帝認個錯,興許……”
“我怎能回去……”小女孩抬頭望向帳外雨幕,說得有氣無力,疲憊至極,“他們,要燒死我呀……”
彌幽心中忽然一痛,仿佛被火撩般,渾身上下都散著滾燙的熱量。燒死我?誰要燒死我?因她生起了這疑問,眼前紅光急閃,竟顯出一片蜃樓般的幻景。
透過被高溫扭曲的空氣,依稀能看到一片烏壓壓的人潮,都舉著火把,將黑玉石壘就的皇宮重重包圍。宮門前豎著高高木架,架上綁著個模糊人影,垂著頭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