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竟的表演經驗雖然不少,但確實從來沒演過話劇。之前對話劇的一切理解都是紙上談兵,正式登上劇場的舞台這還是首次。
他到台上第一個感覺就是——燈光真的太強了。
拍攝電影時為了追求真實感,燈光通常都是盡量模擬自然光,幾乎不會用到這種強光。大功率的麵光從斜上方打下來,烤得他臉頰一陣陣發熱。
是人猛然置身這種強光之中都會不自在,何況他根本對這部劇也沒練習過幾次,台詞都沒記熟,現在還要勉強表演。韓竟聽到次子那句“是爸爸嗎?我是新二郎”,便艱澀地笑了一下,停頓了半晌才遲緩地答道:“啊對對,新二郎,已經長成棒小夥子了嘛……我走時你還是個站都站不穩的……”
他話沒說完,就聽小女兒搶著說道:“爸爸!我是阿胤。”
韓竟轉過臉來,飾演小女兒的女孩子正怔怔地看著他,念台詞的語氣雖然輕快,眼神卻滿是困惑和詢問。
韓竟張了張口,並沒說出話來,頭腦中猛地飄過跟夏炎躲在看台最後排的那個吻,飄過他們在洗手間的擁抱,和上台之前夏炎那一連串含義不明的手勢。
——跟電影比起來說白了就一點不同,就是要誇張,你就把平時的表演誇張120倍準沒錯。
那時韓竟心中所想的,其實是與台上正在演的劇完全無關的事情——120倍,他是認真的嗎?怎麼可能算得這麼精確呢……
韓竟慢慢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小女兒的臉,卻在碰觸到她皮膚的時候觸電一般猛地縮回手來,動作之大甚至帶動跪坐著的身體向後縮了半寸。他愣了一會,而後僵硬地幹笑了兩聲,“我聽說過生了個女兒,看看,長得多秀氣啊!”
……對了,這是話劇。
他離看台那麼遠,一切的細微表演觀眾都是看不到的。無論他笑得多艱澀,眉頭皺得多緊,嘴唇動得多艱難,被那麼強的白光一打,在觀眾看來,可能都隻是一張白板。
“俗話說孩子無父也能成人。這話一點兒不假,哈哈哈哈……”韓竟高聲大笑著,甚至用手拍了兩下大腿,在見到其他所有人都沒有笑之後,又尷尬地猛然止住了笑,發出一聲抽氣般怪異的聲音。
舞台表演中,他要把自己的見解準確傳達給觀眾,唯有通過誇張的台詞和肢體語言。
而既然答應了夏炎,他就要把這一切做好,不會有絲毫偷工減料。
韓竟慢慢冷靜下來,也逐漸適應了炙烤的燈光,雖然心裏對舞台表演究竟應該演到什麼程度還是沒個拿捏,但直覺“120倍”該是個很大的數字,也就盡量用最誇張的肢體動作。他演了這麼多年戲,倒不會有放不開的感覺,隻是自己心裏也覺得搞笑——要是有位電影導演在場,大概要覺得他這種表演簡直是在撒潑打滾了吧。
後麵與長子的對峙韓竟之前已經與夏炎對過一次,這次多少也有些參照,便把所有的台詞音量都提高兩度,動作也演得異常激烈。他站在楊放對麵,能夠明顯感覺到楊放被自己這瘋魔一般的氣勢壓住了。好在楊放多少是有些表演功底的,也很快調整過來,將兩人之間的衝突進一步推向更高的水平。
直到韓竟被聲聲質問逼得敗退下來,起身欲走,次子又追上來拉他:“您身上帶錢了嗎?不是還沒吃晚飯麼?”
韓竟眼中一片茫然,按住次子的手背,搖了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他重重地拂去對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台側走去,連著幾步腳下不穩,終於絆了一跤。
次子趕忙又趕上來扶。韓竟掙紮著想站起來,結果動作太急腿上吃不住勁,竟然再次跌倒,便幹脆坐在地上,狠狠地捶了自己的腿兩下。
第二次的跌倒和自棄地捶打自己的腿的動作,之前夏炎導戲時從沒有提過,都是韓竟的即興表演。飾演次子的男生先是一愣,之後像是也被韓竟帶入了當時的場景之中,急得猛地跪在韓竟腿邊,來拉他的手:“父親!您別這樣……”
韓竟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我命中注定是個要死在街頭的人,還要家幹什麼呢?……我本不應該再進這個家門,因為上了年紀,又渾身是病,不知不覺地就走回家裏來了。我回到這條街上,今天已經第三天。一到晚上,我就站在家門口,可是總覺得門坎太高,沒有勇氣進來……現在看來,還是不該進來啊。腰無分文地跑回家來,誰看得起……”他嗤笑了兩聲,負氣似的推開次子扶著他的手,自己撐著膝蓋,艱難地站起身來。
“我啊……從五十歲就開始想家,想攢個一兩千塊錢帶回來,給你們賠禮道歉,不想到老了也沒幹成一件像樣的事情,這點心願也沒……”韓竟說到最後幾乎有些哽咽,沉默了一會,忽然又笑起來,回頭望了母親一眼,換成開朗明快的語氣,抬高聲音說道:“唉,算了算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愁沒地方扔掉麼!”
韓竟說罷,還是以那種格外蒼老而吃力的動作走下了台,台上幾個人繼續將最後外出尋找父親的尾聲部分表演完畢,之後黑燈落幕。觀眾席上沉默了好久,才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