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驚訝,“你別這麼說自己……”
他趁機拉住她的手,“其實我跟你有相似的際遇,六歲那年我爹在天津練兵,我在街頭走失,差點淪落到跟狗搶食並且被丐幫的孩子追打,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
回想幼時的窘境仍歷歷在目,“是一個流浪的昆班救了我,讓我從此跟著他們。這輩子我第一次穿打補丁的衣服,喝幾乎撈不到一粒米的稀粥,還得晚睡早起地練功吊嗓,走南闖北。但那個班主跟沈師傅一樣,身在江湖卻人品高潔,待我不薄。後來從天津一直走到北平附近,被我爹的下屬將領發現,才把我帶回家。”
念眉難以置信,“你是說你小時候差點被拐,並且一輩子……”
“對,一輩子作伶人,唱崑曲,就跟你和沈師傅一樣。”
“那後來呢,那個昆班的人呢?”
他擡頭望向虛空,“不知道,也許繼續往前走了,到了他們一直想去的南方;也許被就地槍斃,我爹的部下一致認爲是他們拐走了我,罪大惡極。”
念眉哽聲,“怎麼會……”
“會的,很多時候他們都不講道理,隻信奉手裏那支槍。”他目光復雜而幽遠,“我一直不敢問,因爲問了也沒有用。崑曲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沒有一千年也有五百年了,或許我跟它前世就有些緣分,這輩子又欠了昆班的情,不知不覺地就喜唱了這麼多年。”
他又看向麵前那盤白胖飽滿的瓜子仁,“所以念眉,你毋需這樣伺候我,從六歲開始,我已不當自己是富貴身。”
她淚盈於睫,靠進他懷裏,“可你還是穆家二少,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他笑,“事在人爲,我放浪形骸慣了,反而沒人管得了我,包括我爹和我大哥。”
隻要肯定了她的心意,他拚了命也要爲兩個人爭取幸福。
他們在一起也的確有過極爲快樂的一段日子,一起登臺唱牡丹亭,唱西廂記,唱送京娘,同進同出看江南的煙柳畫橋,琴瑟和鳴,至後在坊間流傳,成爲傳奇。
紅透上海灘的“杜麗娘”,千金難買一笑,她始終是謹慎、矜持和神秘的,因爲始終被一個人仔細嗬護與關愛。
然而在她最鼎盛的時期卻突然難覓芳蹤,這樣急流勇退,有許許多多的揣測,有人說她去了天津,有人說她未婚先孕懷了孩子,有人說僞帝倒臺,她嫌貧愛富跟其他人跑了,偏安南方,又做了軍閥的姨太太。
其實念眉的確是懷孕了,臨盆之際,穆家出了大事,穆晉北必須趕回北平。
她穿深色大氅鬥篷,一張小臉隻得巴掌大小,蒼白的臉色卻滿是鎮定,親自送他上火車,“我等你回來。”
他掏出一樣東西放進她手心裏,仍笑著,像是寬慰,“這個你務必收好,你我因此結緣,不可忘。假如我回不來,你記得要來找我。”
他自半個月前已有預感,反覆交代她的隻有三件事:去德國人的醫院生產;將孩子樵養成人;不管他回不回得來,務必去找他以求一家團圓。
火車開勤起來,她追不上他了,隻能在原地向他揮手。聽不見轟鳴聲之後,她才展開手心,眼淚落在那枚小小的銅板之上。
穆家家變即是天下大變,曾得父親萬般寵愛的穆家第二子因曾有立儲之嫌,一回到北平即被軟禁。天下割據大乳之時,效法“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各方勢力不斷改變幽禁的地點,穆二的去向成了一個謎。
他始終孤獨一人,住或大或小的房子,沒有人氣,更沒有市井煙火,像一座活死人墓,曾經的潑天富貴終如浮雲散去。
他仍每日吊嗓唱戲,潑墨寫稿,卻不與人說話,整整三年,大家都以爲他瘋了。
直到一個雪後的早晨,他打開粗糙的木門,外麵雪地裏站著一大一小,穿粗布青衣梳婦人髻的年輕女子牽著鼻頭通紅卻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朝他微笑。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