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初初見麵(1 / 2)

蘇弑原本不叫蘇弑,這麼血氣騰騰的名字估計沒哪個父母願意給女兒取。她原本叫蘇施,與大文豪東坡先生諧音,名字也算爹爹屢試不中的一種慰藉。

後來,她那位有點墨水的爹爹病癆死了,他娘性子柔弱又伉儷情深,也顧不上女兒死活就隨他去了。於是蘇施成了孤兒,那年她十一歲。

江朗庭初次見她就是那時候:太陽西沉,在荒無人煙的野地裏,一個小姑娘全身素服,埋頭拉著板車,車上是一鋪席子裹了兩具屍體,蓋了臉,看不見模樣。走幾步喘口氣,再接著走,不說話,更沒有哭,隻用烏溜溜的眼睛盯著路。

知道有人看自己,蘇施也不理會。直到一雙雲緞靴子塞進自己的眼簾,有個沙啞的聲音問道:“你是誰?車上是誰?”

蘇施即便想繼續走,也走不了——那雙靴子擋在前麵,一動不動。她這才抬起頭,看見一張廿五上下的臉,星眸劍眉。一席墨綠長袍套在修長的身架上,左襟上那朵妃色杜若從懷裏探出頭來,開得正豔,袖口上綴著流雲紋,腰杆筆直,臨風而立,華茂春鬆。這個男人眼神銳利卻沒有情緒,靜靜地看著自己。

她不答他,打了個借過的手勢,想咱不沾親不帶故,熱鬧看完了您就別的地兒涼快去吧。可是聽見麵前的男人又說:“哦,原來不會說話”,然後讓開了路。

蘇施充耳不聞,繼續拖著板車往前走,頭都沒有回,夕陽下她的身影被無限拉長,最後變成一個小點慢慢消失不見。

江朗庭就站在原地看著,沒有感慨,沒有起伏——他自忖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當時他根本沒有想到,六年後,他照樣是在這樣一個寂寥又寂寥的黃昏看著蘇施慢慢走遠,自己卻懦弱得像個孩子沒有阻攔,然後,然後,後悔終生。

從荒坡上回來的蘇施滿身是土,頭上紮的那根白布條被浸在汗裏,泡在塵裏,成了灰色。家以前從沒這麼空,從前爹爹就在這窗下叫自己習字,娘親就坐在床邊,雙手翻飛,繡出一朵朵嬌豔欲滴的牡丹。

蘇施的娘親叫沅柯,村裏人說,她原本是個江浙一處大繡莊的女兒,許了個家境殷實的舉人。可惜,快出嫁了卻跟自己的教書先生私定了終身,於是倆人黑天裏私奔,然後落腳在這窮鄉僻壤的後水鎮。沅柯精通刺繡,尤其愛繡牡丹,再加上長相俊俏,帶著一口江南女子的吳儂軟語,朱唇輕啟把人的心肝都要甜化了。鎮上大戶都看重她的手藝,於是她的一幅幅牡丹飄進了深閨重院,自家的日子也好過起來。

蘇施的爹爹是滄州人,叫蘇良,真是個柔軟的好名字,長得也儒雅斯文,是個白麵書生。當年寒窗數載也沒能金榜題名,眼瞧著命裏果真沒有官運,幹脆就乘舟南下,到了那富庶之地、魚米之鄉做了教書先生,順便拐跑了自己第一個女弟子做了娘子。他過世前在這兒辦著私塾,教著幾個學生。

可是,現如今在這家裏隻有自己。

蘇施拴好門,躺在床上,看著窗上樹影搖曳,聽著門外秋風颯颯,這才害怕起來,把熄了的燈再點起來,自己就趴在桌子上挑著燈花。看著那燭淚滾下來,她的眼淚也才摔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