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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玉看向底下跪著的卿相。

“權相,你說得不錯。可是,毒害帝妃一罪,朕如何恕她!”

“皇上——”

“權非同,朕若不允,你這是要反?”連玉挑眉冷笑。

權非同猛地抬頭,一道戾氣從他眼中迸射而出,竟亦毫不遮掩。

“權相(大哥)……”

背後,是靄太妃和晁晃勸阻的聲音。

終於,他緩緩起來。

其實,不必他們說,他也知道,他不可能現在做些什麼。

他慢慢退回原來的位置,第一次,不再在即使交鋒失利的情況也還意氣風發。

第一次,他不敢直視宮廷刑罰。

再次他抬頭,已是廷杖狠狠落到她身上的時候。

他額角繃緊,卻見她倒臥在地上,正看著他,眼中並無責怪。

他卻有恨!恨連玉,也恨她。

……

除去他,便隻還有朱雀側過身去,不忍再看。

但到此,也再無人阻止。

這天地間,畢竟那個人獨大。

素珍最後看了一眼李兆廷,不為早已死去的愛情,隻為故人,看著人群中,他垂著眸,她眼前有些模糊,有些看不清楚。

她遂放棄了。

其實,她早就放棄他了,隻是看到他,仿佛就看到從前淮縣的日子。

那裏,有爹爹,娘親,哥哥,紅綃,還有……冷血。

火熱毒辣的疼痛如潮水而來,一波一波,熬過這波,下波更疼,地下是冰冷的雪地,素珍狠狠咬住唇瓣,可徹骨的寒冷和疼痛卻比剛才在冰窖更強烈百倍,讓她想放聲大叫,想滿地打滾。

但這條路是她選的,即使跪著也要把它走完不是?若叫出來,隻會讓所有人發笑,讓他和阿蘿笑。

她哆嗦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手墊塞進自己嘴裏,死死咬住。

板子在身上劈啪作響,袍子盡是血濕,自己都聞到皮開肉綻的鮮血味道。

“說,還是不說?”

發尖上汗水,落進眼睛裏的時候,帶著祥雲龍紋絲繡的袍擺來到她麵前,冷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說來也怪,板子打在身上那麼響,可是她居然還能聽出他聲音中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他還會為她心疼?她早不抱這個期望,何況,這點施舍的憐憫她也是瞧不起,也不會再要的。

“不說……”她笑著,斷斷續續的答。

“六哥,阿蘿快不行了,你快過——”

連捷的聲音突然焦急響起。

她看著他大步回奔。

一股涼意突然從腹中升起,仿佛將她全身的知覺都抽走,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這個純白的世界仿佛一刹,被潑上濃墨,將半邊染成黑夜。

那黑色開始擴撒,越來越快,她聽到自己濃重的呼息聲……

好像也才四五十下板子,她以為,她好歹能撐百十下,至少,等阿蘿先斷氣。

滿嘴鹹腥,她伸出手指,往嘴角溢出的血沫蘸去,拚盡最後一滴力氣,在地上劃著。

最後,眼中的情景,是他奔到阿蘿身邊,把阿蘿抱進懷裏,吻上她的額……

大顆淚珠從眼角掉下,帶著對死亡的恐懼和千瘡百孔的傷痛,她舉起的手,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死,她並非不懼,她其實,比任何人都害怕。

所有人都被阿蘿合上眼睛一刻震懾到,定格在這對帝妃身上。

連玉緊緊抱住她,眉眼中都揉化不開的悲慟和複雜。

他不斷親吻著她發頂、額角,天地無聲,仿佛隻剩從他喉嚨深處溢出的死死抑壓著的殘音。

無人敢擾,誰都見識過他的殘忍,就在剛才。

皇妃薨,四周,除去孝安、慕容缻外,全都跪了下來,但百官中,筆直站著的,還有一個權非同。

衣袖突地一緊,連玉太陽穴突突一跳,低頭看去,卻是她的手不知何時竟緊緊攥上了他的衣袍。

“阿蘿……”他輕喃出聲,懷中原本眉額青紫的女子,眼皮微微動了一下,接著,竟慢慢打開眼睛來。

“連玉,我方才怎麼了?”她帶著初醒的模糊和疑惑。

她尚未說完,連玉眼中的喜色也尚未到達眉梢,那一直跪在老院正突然伸手過來,撐開她眼瞼,察看她舌苔給她把脈。

手方才搭上她脈搏,他已整個彈起,死死看住連捷,喜極而呼,“七爺,三味子,這劇毒不是別的毒,是上古醫書裏記載著的三味子啊!”

連捷目中也是明顯有撼色,立刻出聲,“三味子,一味催人如毒發,二味呼息脈搏盡失,三味起死回生。出世入世,三味人生,生死一線。”

“七爺果然精通藥理!”老院正簡直手舞足蹈起來,“這是上古奇藥,也即是假死藥,比我們大內自詡為至寶的假死藥要強大許多,它有一個仿似毒發的過程,不似一般假死藥,隻是驟然假死,易惹人疑。”

“可是,為何隻下了如此少的劑量,按常理,假死多是為了保命,死一下子有什麼用,噢,”他似想起什麼,一拍腦門道:“是了,劑量下多了,會對服食的人身體帶來負擔,重則真正傷及內腑,會落下病根的。可是,也不對,這藥研製複雜,至少也該死個一兩天才是,否則太浪費了不是?”

“這個方子早已失傳許久,這製出來的人真是不簡單……”

四處靜得仿佛連根針掉到地上,也能聽到,學霸說到此處,心頭大驚,連忙住口,又忙不迭跪了下去。

“權大人,你做什麼?”

緊跟著,一聲怒喝,眾人也同時被驚,轉向看去,隻見權非同一把將兩個廷杖內監推開,力道之猛,他自己也一個趔趄,摔到地上。

“珍兒……”

“權大人,你推我們也沒用,犯人在片刻前已然氣絕身亡。奴才二人也早已停了手,隻是你們距離遠,不曾注意到她的情況而已。”

其中一個內侍尖聲細氣的陰陽怪調讓他本已半起的身子再次跌回雪中,權非同在人前,第一次,如此失態,可他竟然卻忘了要起,隻是怔怔看著前方她一動不動的身子。

遠遠的朱雀,狂奔過來,俯下身子,顫抖著手往地上那堆血肉的鼻下探去,一瞬,又踉蹌往後退。

“連玉。”

那頭,阿蘿遲疑地喚了一聲,眼前的臉龐,喜歡的顏色還沒完全綻開,臉上神色便仿如凝固了一般,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的模樣,不禁有些害怕,伸手去抓。

可她手還沒碰到他,他卻再次把她交到白虎手上,他慢慢的起來,一步一步朝前麵走去。

李兆廷想走出去,把她抱起,看她一眼,可是,他沒有這個權力,喉中不斷咽動,他突然覺得,幾近二十載,他卻好似從來就沒看懂過這個住在他鄰家的妹妹。方才,他知道,她在看他。

她死前,最後一眼,是在看他。

他為什麼就沒有回看一下他恨她動了顧惜蘿,剛剛還恨不得親手殺了她。

“皇上,馮素珍是……微臣舊識,雖已無約俗在身,但終究……終究相識一場,屍身請讓微臣帶回……淮縣安葬。”

終於,他大步走了出去,跪到那抹玄黑麵前,恍惚中,出來之際,是魏成灰微變了的臉色。

連玉沒有回答,也許該說,他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他就靜靜站在素珍身前,七八步遠的位置,他便沒有再動過,仿佛那是千溝萬壑,走不過去。他隻是盯著她血紅沉寂的身子,臉上表情平靜的可怕。

陽光穿過雲層,照映到園裏,卻照不到她身上。

“李懷素,聽宮女說你又闖禍了,好啊,你把我騙到母後寢宮,把我騙得團團轉,虧我還把你的首飾匣子隨身帶著藏著,就怕弄丟了,你有沒有一絲內——疚……”

不知哪來的風,把他的袖袍吹得獵獵響動,有人穿過人群,鑽了進來,卻又陡然頓住所有聲響,跌跪到地上,隨即,莫大的哭聲,猛然響徹整個園子,撕碎了這個冬日的所有死寂般的寧靜。

這個,和連玉他過往日子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