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將來,我會變成師父不喜歡的樣子,也許師父還會發現我打從一開始,本性便不是師父麵前的那個樣子。但縱然師父覺得我陰險也好卑鄙也罷,隻有這件事,希望師父永遠都不要忘記。”
……
像抓不住的泡影一般,少年從麵前消失了。
隻有慕容紙手中扔捏著那塊青鳥玉,證明剛才的一切應該不是虛幻。
可如今身處的這處……又是什麼地方?
周遭仍舊陰暗,卻不似之前一般伸手不見五指。隔著紗帳,是熟悉的桌椅、陳設,慕容紙心頭一跳,這不是、不是聽雪宮麼?
他撚起桌上細細的灰塵,死死灑落指尖。
可這兒……不該早燒成一地焦土了?
腳下仍是石磚的冰冷而光滑的地麵,推門出去進了前廳,一切陳設如常,從前廳邁入院子,冬季的陽光明得晃眼,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正站在院子中,見他來了,忙放下掃落葉的掃帚奔了過來。
“阿紙阿紙,我想去山下看看~就幾日,很快就回來。行不行?”
原來,是那一天啊……
“你就答應我嘛,我一定很快就回來的~”
行李的分量,顯然不是幾日就要回來的行裝。能裝的,少年全部想方設法塞進那包裹中,和記憶中離別的場景一模一樣。
他站在那兒看著那少年,心下一片茫然。
重來一次,又會有什麼不同呢?
重來一次,我能……留下他麼?
“不要走”,隻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而已,他張了張口,直到口中都覺得了幹澀,卻始終說不出口。
為什麼說不出口呢?開口,留下他啊!
小薑是個好孩子,雖然頑劣,但本性善良。隻要他開口,隻要他在尚且能夠挽回的關頭哪怕表現出一點點不舍,而非曾經那般微笑著送他離開,慕容紙就不信,謝律真能揮一揮衣袖,走得毫無牽掛。
他會留下來的。隻要求他,他一定會留下來的。
退一萬步說,縱然留不下,強留他不就好了?!
謝律這時的武功,還不及後來十年征戰磨煉得精銳。隻要慕容紙想,他有一百種方法能製住他,全然可以綁著他、囚禁他,讓他無法離開自己身邊。
可是,他始終卻一動未動。
“你為什麼不留我呢?”
聽雪宮朱紅色的門口,謝律背著沉重的行囊準備啟程,逆著光,慕容紙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隻要你說留下來,我就會留下來。可為什麼……卻不留我呢?”
虛妄的過去和縹緲的將來,在這一刻終於交織成一片混沌。慕容紙當然記得那個時候的謝律,絕對不曾這麼問過他。
所以,眼前的人究竟是誰,究竟是什麼時候的謝律?
他不知道,也懶得想,卻在這一瞬的恍惚之中,終於找到了某個重要問題的答案。
是啊,為什麼不留下他呢?
一直以為當初放他走,是出於自欺欺人的膽怯。什麼也不說,給他自由,然後就這麼等著,哪怕一輩子都自作多情地空等下去,也要懷著最零星的希望期待他還能回到自己身邊?
不,不是那樣的。
“我隻是……不想變成師父那樣的人。”
他始終記得拿一地鮮血,師父瘋狂的笑。聽雪宮冰冷地上躺著他死不瞑目的曾經的愛人,以及後來那人行屍走肉的模樣。
“我不能……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我絕對不要有朝一日,也像他那樣陷入瘋狂,跌入無底的黑暗,然後親手傷害最重要的你。
我既無趣,又冥頑,你想走,若強留下你,日子越久,你越是不會開心,越是會厭煩我。我不想走上那條路。因為我喜歡你,我希望你能快樂,希望你能每天都露出笑容,縱然是在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可你即便明知道結局,明知道我離開你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仍不留下我麼?”
“嗯,不留。”
“……”
“留住你的話,‘結局’會改變,但一定不會往好的地方改變。我最終一定會變成鬼,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深惡痛絕、無法原諒的人,你也……一定不會原諒我。”
“你在說什麼啊……你怎麼會變成那樣?阿紙是天底下最好的,你才不會——”
會的。我也挖過別人的眼睛,我也騙過別人,或許當年一念之差,也會去找你索命。
幸好沒有那樣做。但倘若當初把你強留了下來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永遠都不會停止向往“外麵的世界”,於是我隻能不斷得折去你的翅膀,彼此互相折磨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