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記起萍說過的話
近日,在新華書店我發現書架上立著雨果著的上下兩冊的《笑麵人》。我捧著感到沉沉的。三十年前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仿佛又從遙遠中傳來:我舍不得一口氣把書讀完啊,每天讀上幾頁就硬著心把書合上,為的是讓有書的日子延伸得長久些。有書看的日子,即便每天隻能讀上一頁,我覺得日子過得有光彩。
如今年過半百的萍早已是富春江畔一位有影響力的女作家了。她的一些得獎文章如《淡淡的茉莉香》都給我深刻的印象,但讓我終生難忘的是她還是一個女孩時,從心裏掏出來的這番書話。
認識她,是在我下鄉第一年的春插時節。我插隊的那個第三生產隊有塊水田和她隊的水田隻隔條田埂。也不知當時她什麼事觸犯了人家,一個綽號“長舌”的婦女在她背後指著她罵:“黑六類,臭的要死!”剛巧男勞力挑氨水潑秧,隻見她回過頭去吸吸鼻子,微笑著說:“我啊,就像這氨水,嗅嗅是臭,可是挺有用處。”
處於那種被歧視的惡劣環境,她的那份自信與驕傲,引起我的注目。有人告訴我說:這就是漏網地主XX的女兒,公社化時全家被掃地出門。
結識她純屬偶然。有次,我汗淋淋挑著擔穀子去遠處米廠軋米。半途口渴,便推開一家破敗屋子的矮門去討水。見了我,她先是一怔,接下來竟是一句“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這兩句詩一下子就把書荒年月中兩個喜歡讀書的人的心拉近了。
記得那次我整整一個下午坐在她家院子破石板上的石墩柱上與她交談。她知道我是城裏來的高中生,一直想問我借書看,隻是怕我不會去理睬她這樣成分不好的子女。她說:“初中畢業時,考分是最高的,但因“成分”,沒讓上高中。下鄉務農的日子裏最難熬的是沒有書看……”說著,美麗憂傷的眼睛裏竟滴出晶瑩的淚珠來。我覺得腳旁石板縫間長出來的一棵野花在微微顫抖。直到門外有人高聲嚷起:“誰的穀籮,穀都讓雞啄光了。”我才起身向她告辭。
第二天,我就把自己這本珍藏著的從燒“四舊”的火堆中偷著搶出來的《笑麵人》借給她。過了月餘,她說還沒看完,當我脫口出,“你書看得夠慢的”時,她傷心地說,其實她書看得挺快的,兩三個晚上就能讀完一部長篇,同時還能記得住,同學們都說她記性最好。美麗的眼睛又一次滴下冰涼的淚珠來。我想起了《笑麵人》裏那個暴風雨之夜,雪堆裏那個赤裸的嬰兒的滴在凍死母親乳房上的冰涼淚珠。我的心靈為之震動。
直到三中全會以後,書店裏,手裏的書多了,但反倒有了我懶得不想看書的日子。想起了萍的這話,我就會帶著負疚感,去認真地翻上幾頁書,讓每個日子都有光彩。
不知萍現在手邊有沒有這套《笑麵人》。但我還是買下了兩套,一套給我自己永久地放在書桌上,一套寄送給萍,同時都在扉頁上寫上三十年前萍說過的這話“有書看的日子生命才有光彩”。讓我們永遠記著關於書和生命的所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