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拷 牛(1 / 1)

隨筆 拷 牛

殺雞殺鴨殺豬殺羊,唯獨殺牛,寧波鄉下叫做“拷牛”。要不是身臨其境,親眼目睹,是難以領略那“拷”字所包含著的慘烈、悲壯和驚心動魄意味的。

“拷牛”許多年前我見過一次,但今天回想起來仍是那麼清晰,那一幕實在太難忘了。記得那是個炎熱的夏天,當時我在鄉下插隊。一天,隊裏的一頭老黃牛幹完活拖著疲憊的身子摸黑回來,後腳不慎插進石板縫道,腿骨硬是被折斷了。於是那頭牛就被隊長判了死刑。

老黃牛一瘸一拐地被牽進祠堂,那烏溜溜的大眼睛眨巴幾下眼淚竟撲簌簌淌下來。“罪過,罪過。”高家阿嫂連叫了幾聲“罪過”,背過身去撩起衣襟,擦眼淚。

幾個老成的農民七手八腳用繩子在牛的四個腳踝拴上套結,然後以牛為軸心,站立四角,像拔河一樣各執粗繩,一個長腳農民隨即把一方麻袋對折,緊緊蒙住牛的雙眼。待準備停當,一個臉孔線條硬紮得如炭筆勒出來的漢子,握一把八磅榔頭,八麵威風地走了過來。

這漢子號稱“扳斷手”,長期在采石場打石炮。一次他與一個鐵壯後生較量手力,“哢嚓”一聲竟把對方手骨扳斷了。

“扳斷手”正準備上手,不料人群中突然衝出另一位漢子來,他一把奪過“扳斷手”手中榔頭,甕聲甕氣地說:“看我打個醉八仙!”隨即走到一隻小缸前,一隻腳踏著八磅榔頭,半隻伸進缸裏,咕嚕嚕喝了一氣喂牛的自釀牛老酒。待站起身來,他已臉如豬肝,眼似噴血。他往掌心“呸呸”彈出兩口唾沫,威武地把八磅兩榔頭高高舉過頭頂,那架勢大有萬夫莫當之勇。可就在榔頭落下那一瞬間,“勇士”突然雙手發抖,歪轉頭,連眼睛也閉起來。“篤”的一聲脆響,榔頭跌落在牛角上,溜砸在蒙牛眼人的手指上。隨著榔頭“鐺”地落在地上,老黃牛揚起頭發出一聲揪人心肺的號叫,扭動著巨大的身軀劇烈掙紮起來。三隻蹄子“突突”地像鐵夯打樁(另一隻斷了),猛擊得石板裂開幾條道。圍觀的人們驚呼亂叫,膽小得已奪門而逃。不知怎地,我真希望牛能像古戰爭火牛陣中那頭紮利刀的戰牛,從這屠殺場裏凶猛地衝出去!

然而,那緊緊拉著的繩索像死神的魔掌,拽住了牛腳,那被砸痛手指叫“哎喲”的也硬是捂住麻袋不肯鬆手。正在這騷亂之中,“扳斷手”迅速從地上操起八磅榔頭,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死亡的弧線,冷酷沉重的鐵塊,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牛的頂門心上,隻聽得一個沉悶得讓人窒息的鈍聲,牛踉蹌了幾下,終於像座山翻倒在地。

老黃牛嘴上冒出一團團泡沫,兩眼仍圓鼓鼓地睜著。這時,一個打赤膊的殺牛人咬著一把鋒利尖刀,撥開人群走上前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滾燙的牛血從喉嚨管噴湧而出。

“扳斷手”因拷牛有功,他婆娘據理力爭,就比別戶多分得了一份牛肉。他婆娘樂顛顛地接了牛肉回去,滿臉驕傲的樣子。

第二天見到“扳斷手”時,他竟苦著臉吊著一隻胳膊,後來據他隔壁家的快嘴二嫂聽“壁腳”得來的消息透露:原來是他兩口子酒足肉飽上床後,他婆娘發嗲,說是要枕著他的那條胳膊睡,半夜裏隻聽得“哢嚓”一聲響傳來,想必是這婆娘吃多了牛肉勁道都到頭上去了!從此這婆娘便有了個與“扳斷手”相得益彰的綽號:鐵榔頭。更奇的是,以後每逢隊裏拷牛,“鐵榔頭”的頭,便會去往祠堂的牆上撞。從此後“扳斷手”看見拷牛,就躲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