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啞” 母(1 / 1)

散文 “啞” 母

即使我們已經到了做父母的年紀,甚至到了已經被我們兒女的小孩叫做爺爺奶奶的輩分,但隻要我們的母親還在世,她還沒有停止正常的思維,那麼,在她老人家眼裏,我們永遠是需要她來關心的孩子。母親的愛是不能用兒女的年齡來限定的,即使母親自己正遭受著深重的災難和苦痛,即使不能用語言表達,母親還是要以她特有的方式來傳遞、實現她關愛的信息和願望。

前年深秋的一天,84歲的老母在她獨居的居室裏滑了一下,跌破了左腦的顱骨,昏死在地上,若不是侄子去送米的時候發現,早已命歸黃泉。後經醫院搶救,總算死裏逃生,但此後,母親右邊的手腳癱了,更令人傷心的是從此不能說話了,變成了隻會“咿咿啊啊”的“啞巴”。

母親從18歲開始從事護理工作,她珍藏著一張當年在華美醫院(現在的第二醫院)當見習護士時佩戴著白蝴蝶似的護士小姐頭飾、亭亭玉立的小照和一枚“南丁格爾”獎章。她的語言曾使許多病人得到過慰藉和鼓勵,我們兄妹五人更是在她的千言萬語中成長的。現在要和我們子女交流,她卻不能說話了。這對於思維還正常的母親來說是多大的悲哀和痛苦啊!想起對她晚年的嘮叨,我們有時會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來,現在卻想聽也聽不到了,這種悔恨和內疚是再也無法彌補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曾試著讓她用左手練習寫字,因為母親出事前喜歡寫信。我們如有一段時間沒去看望她,就會接到她的來信,沒有責怪的話,多是對我們工作、生活和身體的關心。去年暑假我獨自去西藏,事先因怕她擔驚受怕或阻攔,沒告訴她,等出發後,她才得知,一封封信追到上海、蘭州等我可能會歇腳的親友處。母親那一手漂亮的鋼筆字還真讓我們幾個子女自愧不如。

可最終我們絕望了,母親受傷的那部分腦神經看來難以恢複了,我們“強迫”或“引誘”她寫的幾疊紙上的字全是像蚯蚓爬過的“天書”。我們隻好對她所有的“咿呀”之聲,無論該不該認可都點點頭,難怪心中還明白的母親有時要痛苦得發火。唯一讓我們可捉摸的是她的眼神和左手的手勢。

前不久,去老年公寓看望半癱在床上的母親,她見了我,孤寂的臉上現出笑容。每次,我都盼望著能出現奇跡,能突然聽到母親呼兒的熟悉的聲音,但聽到的還是誰都聽不懂的,見了麵,又說個不停的“咿咿啊啊”的“啞”語。

緊挨著母親,我低頭傷感地撫摸著她的一條癱了的殘腿。母親舉著左手撫摸著我的頭發,眼神裏流露出疼惜和愛憐,母親心裏一定在說:兒啊,你也老了,白頭發這樣多了,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母親的滿頭白發在深秋的陽光下如同綿綿不盡的縷縷思緒,把我這半老頭兒的“孩子”感動得想哭。

到了午睡的時間,我也有了幾分倦意,和護理人員一起想安頓她休息。可是,母親卻不肯像住日一樣遵守製度,眼睛盯著我不斷地用會動的那隻手拍床鋪。我始終猜不透她的意思。最後是母親的一個手勢,一個令我終生也不會忘記的隻有母親才會想得出、做得出的手勢,才使我明白了一切:母親張開左手,貼在自己蒼老的臉頰上,然後把頭側靠在肩上,微微眯上眼睛。這個熟悉的手勢一下把我帶回到幼年,每當我頑皮得像隻小猴不肯上床時,母親就會做出這個手勢來,並輕輕唱著“好寶寶,聽話要睡覺”的兒歌,這個手勢一直要保持到我乖乖聽話去睡為止。頓時,我的心被母親的這一手勢所震撼,我聽懂了母親的“話”,房間裏沒有空床,我“乖乖”地在母親的腳後躺下,母親點頭笑了,因與我“講”了長時間的“話”,她一定累了,一會兒母親那頭傳來了均勻的鼻息聲。

我卻難以入睡,想起50年前與母親共眠時,在睡夢中是怎樣一回回腿腳亂蹬把母親踢痛踢醒的啊,想不到50年後,我又與母親在一張床上共眠,我輕輕地搬起母親的那條殘腿,擱在她始終關愛著的老孩子身上……